喬木則趁機出打斷:“這種事情,時隔久遠,相隔萬里,而且肯定會被掩蓋起來,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吳二白沒有說話,而是扭頭看向霍仙姑。
后者緩緩開口了:“因為我們也是這個事件的親歷者與見證人,我,吳老狗,和老九門我們這一代的好幾位當(dāng)家的,都是如此?!?
“你們?”喬木皺眉,“你們從華中跑到西南做什么?”
霍仙姑則搖頭糾正:“我們當(dāng)時不在湖南,在四川,在執(zhí)行一項隱秘的行動?!?
她看著喬木,大有深意地說:“你應(yīng)該知道那次行動。”
“??!”喬木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了,“四姑娘山?”
這個地名一出口,霍仙姑肉眼可見地放松了。顯然,這位對他還是沒徹底放心,時不時地要試探他一下。
“佛爺和當(dāng)?shù)匾晃活I(lǐng)導(dǎo)是戰(zhàn)友,那位領(lǐng)導(dǎo)知道他很擅長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說到這里,霍仙姑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似是譏諷,似是自嘲。
“但佛爺在主持那次行動,走不開,就讓我們幾個走一趟。我,吳老狗,和解老九?!?
說到這里,她又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其實當(dāng)時佛爺真正點名的,是齊鐵嘴。但那家伙突然就生了病,一直都緩不過來,說什么都去不了?!?
“我們?nèi)巳チ恕F鋵嵰矝]幫上什么忙,只是檢查了一下那具女尸和其他幾具尸體,沒有過多牽扯其中。但好歹也因此成了知情者,之后再想了解一些內(nèi)情,阻礙就小了很多,也不會惹人懷疑。”
“我和解老九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反倒是吳老狗帶過去的一條狗,發(fā)現(xiàn)了異常,”霍仙姑面色凝重地說,“那具女尸,是活的?!?
“活的?”喬木疑惑,“粽子?”
見對方搖頭,他又問:“禁婆?”
霍仙姑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但依然搖頭:“別猜了,我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情況,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非要描述的話,是這么一回事:那具尸體,沒有體溫、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沒有意識、沒有神經(jīng)反應(yīng)——也就意味著大腦沒有電信號,更沒有新陳代謝。
但它是活的。
這非常反常識、反常理。因為“活的”這個狀態(tài),是有明確定義的,這個定義,就由上面那些指征共同構(gòu)成。
有這些指征,就可以說一個生命體活著,反之便可以斷這個生命體死了。
現(xiàn)在,一具尸體,一具確切無誤的尸體,完全沒有那些指征,霍仙姑卻說它是活的,這明顯就是個錯誤的說法。
“我知道這很難理解,其實當(dāng)時吳老狗做出這個判斷時,我和解老九也理解不了,其實他自己也理解不了,他只是相信自己的狗做出的反應(yīng),也相信自己對這個反應(yīng)的判斷和解讀。解老九還笑話他不學(xué)無術(shù)、胡說八道?!?
不知是不是提到了吳老狗,霍仙姑的神情恍惚而復(fù)雜:“總之我們當(dāng)時做了一些調(diào)查,覺得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心思又都在四姑娘山那邊,就草草告辭了。直到八十年代末,我又一次聽說了這件事的后續(xù),才知道了吳老狗當(dāng)時所說的‘活的’,是怎么回事。”
她沒有再往下講,重新把講解權(quán)還給了吳二白。
吳二白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反問喬木:“你聽沒聽說過一個英國探險家,托馬斯·楊哈斯本?”
“我聽說過美國冰淇淋哈根達斯?!眴棠救鐚嵒卮稹?
對方嘴角抽搐了一下,說道:“這個人,在青藏宗教與文化領(lǐng)域,名氣非常大,堪稱權(quán)威。只要你研究這方面的知識,就絕對繞不過他去。
“他在這方面堪稱著作等身,而且每一本書都是教科書級別的。哪怕是當(dāng)?shù)氐淖诮倘耸浚家催^來研習(xí)他的著作,從中學(xué)習(xí)很多已經(jīng)失傳的知識。但他的成就也僅限于這個狹小的領(lǐng)域?!?
托馬斯·楊哈斯本能夠成為青藏文化的權(quán)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家學(xué)淵源。他的爺爺,弗朗西斯·楊哈斯本,是一位軍官兼探險家,曾參與了東印度公司對青藏高原的侵略行動。
在征服世界屋脊后,他與其他軍官一樣靠掠奪、侵占當(dāng)?shù)刎敻话l(fā)家。但不同的是,他也被當(dāng)?shù)鬲毺囟衩氐奈幕钌钗恕?
擁有高學(xué)歷的弗朗西斯·楊哈斯本,之后的人生全都投入到了對青藏歷史、宗教與文化的發(fā)掘與研究上,甚至憑借這一成就獲得了貴族頭銜。
他的兒子、孫子也繼承了他的事業(yè),他的孫子托馬斯·楊哈斯本,更是整個家族的集大成者,是這一領(lǐng)域的泰山北斗。
“改革開放后,年歲已高的托馬斯就一直心心念念想要重返青藏。他無數(shù)次通過各個渠道向我國政府提出申請,直到八十年代末才被批準(zhǔn)。因為當(dāng)時我國面臨的國際環(huán)境并不友好,我們也希望能通過一些努力,釋放一些善意,盡可能改善處境?!?
于是,被高原人民批判了幾十年的帝國主義走狗托馬斯·楊哈斯本,以極高的身份重返高原,并受到了當(dāng)?shù)卣畼O高的禮遇,甚至可以說是任何行動都一路綠燈,享受了極大的特權(quán)。
托馬斯·楊哈斯本的行程之一,就是那座不起眼的廟宇,謝竹林。
他在眾星捧月之中抵達廟宇,還沒進去,就發(fā)現(xiàn)了廟宇的異常。等他進入其中,直奔大殿,看到那堵墻已經(jīng)消失,大殿憑空多出了一大塊地方,當(dāng)即就變了臉色。
他立刻叫來主持,詢問對方這里曾經(jīng)的墻去哪了,里面的東西去哪了。
二十多年前那次事件時的主持早就去世了,不過現(xiàn)任主持也是當(dāng)時的親歷者,在征得陪同領(lǐng)導(dǎo)的同意后,就把當(dāng)初的事情講了出來。
托馬斯·楊哈斯本聽完之后頓時失魂落魄,整個人都從之前的精神矍鑠,瞬間變得萎靡不振,把陪同人員都嚇壞了。
人們當(dāng)時以為他是高原反應(yīng)加上舟車勞頓,沒想到他回到招待所立刻就病倒了,病得很重。當(dāng)?shù)卣浅>o張,立刻就要安排專機送他去成都,可他說什么都不愿意走,別人也不敢強迫他。
還是那個主持意識到了什么,主動請纓,告訴他雖然那具尸體火化了,但骨灰還在,被小心翼翼地侍奉著。
托馬斯·楊哈斯本聞,立刻來著精神,當(dāng)即就要下床,就要去看骨灰。但人們哪敢放任他走路???最后干脆就找了八個精壯小伙子,一路抬著他上下車,去了供奉骨灰的廟宇。
托馬斯幾乎是踏入廟宇的瞬間,整個人的狀態(tài)就肉眼可見地好轉(zhuǎn)了,甚至走出去沒幾步,直接從床板上翻了下來,自己踉蹌著向后院一個房間沖去。速度之快,猝不及防的人們甚至都沒跟上!
沒有任何人為他引路,他就精準(zhǔn)地找到了供奉骨灰的那個偏殿。等人們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虔誠地跪在骨灰前的地上,默默吟誦著什么。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搞懵了,也不敢打擾他。這一等,就是幾個小時。
等他再起身時,整個人都變得極其精神,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
之后他就回到了招待所,后面的行程就回歸正軌,仿佛那天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人們的一場夢一般。
直到他完成這次行程,心滿意足地要離開時,謝竹林的主持終于忍不住向他詢問起來。但托馬斯什么都不愿意說。
當(dāng)年那件事,死了太多無辜之人,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苦苦哀求,甚至在招待所外跪了兩天一夜。
最后,托馬斯終于不忍心,見了他,但只允許他問一個問題。如果這個問題自己能回答,就會告訴他答案;如果自己不能回答,他就必須離開,永不糾纏。
這個要求非常不講道理,但主持自己有求于人,哪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他思慮良久,最終問出了自己最關(guān)心的問題:那具女尸,究竟是誰。
托馬斯猶豫了很久,在他幾乎就要絕望的時候,終于開口了。對方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三千年前的故事。
當(dāng)時的高原,佛教剛剛傳入,還很弱小。當(dāng)?shù)厝酥饕叛霰浇獭?
有一天,一位來自印度的尊者路過當(dāng)?shù)?,一個小姑娘對他心生仰慕,便將身上所有財物都送給對方,請對方為自己講解佛法。
這件事徹底激怒了女孩信仰苯教的家人,他們無法容忍自家孩子背叛信仰,將她毒打之后,決定按照當(dāng)?shù)氐男塘P淹死她。
可沒想到,無論河水多么湍急,無論在女孩身上捆綁多少重物,女孩都無法沉底,一直漂浮在水面上。
當(dāng)?shù)厝艘姷竭@一幕,害怕了,便將女孩捆得嚴嚴實實,關(guān)在一個洞穴里,還封死了洞口。
一段時間后,災(zāi)禍就出現(xiàn)了。
幾個月內(nèi),當(dāng)?shù)孛恳粋€參與水刑的人,都在各種意外中淹死了;每一個參與囚困的人,都因各種意外而被困在某個狹小空間中,直到活活餓死后才被人找到。
當(dāng)?shù)厝撕ε铝耍麄冋J為這是女孩的鬼魂在報復(fù),重金請來了苯教的大法師做法。
但當(dāng)晚,大法師和隨行的弟子也都死了,死法正是他們用來“降服”女孩鬼魂的方法。
沒過多久,人心惶惶之中,那位印度尊者再次出現(xiàn)。人們立刻找到他,向他求助。
他則告訴當(dāng)?shù)厝?,那個女孩,便是吉祥天母創(chuàng)造的化身,是被吉祥天母派來保護當(dāng)?shù)胤鸾痰幕怼?
在那位尊者的點撥下,當(dāng)?shù)厝酥匦麓蜷_封死的洞穴,將那個女孩的遺體取出來。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么久過去了,女孩的遺體竟然沒有一絲腐化,反而如同睡著了一般,純凈而圣潔。
這下,人們對尊者的說法再無半點質(zhì)疑。他們修建了一座廟宇,世代供奉女孩的遺體,并紛紛改信佛教。
至此,當(dāng)?shù)仫L(fēng)調(diào)雨順,再也沒有任何災(zāi)禍,更沒有發(fā)生過任何詭異的事情。
托馬斯·楊哈斯本告訴那位方丈,他們非常幸運。因為吉祥天母是一體兩面的,她有兩幅面孔,一幅忿怒,一幅慈悲。
忿怒面孔的那部分,轉(zhuǎn)世為印度的黑公主,并與自己的五個丈夫一同建造了德里城,最終在珠穆朗瑪峰的朝圣之旅中重歸極樂,不再過問人間事。
青藏的這位,是慈悲的那一面。
所以三千年前那些人,與二十年前的他們,如此冒犯對方的化身,卻也只是一報還一報。
如果換成忿怒那一面,只怕立刻就會降下大災(zāi)難,整座高原都不會再有生還者。
托馬斯·楊哈斯本問那位主持,當(dāng)年的人死亡原因雖然詭異,但一定都面容平靜、安詳,對吧?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他安慰主持,這就是吉祥天母慈悲一面的證據(jù)。吉祥天母雖然懲罰了他們的冒犯,卻也并不折磨他們,只是一報還一報,還在他們死后,接引他們前往極樂,所以他們臨終的表情才會如此安詳。
解答完這個,托馬斯就送客了。
方丈問他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又為什么這么在意那具化身,他都只說一個問題問完了,不做任何解答。
第二天,他就啟程離開了高原。
喬木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吳二白的故事講完了,這讓他有些難受。
這個故事結(jié)構(gòu)上確實是完整的,但又少了很多期待之中的后續(xù)發(fā)展與結(jié)局。
“然后呢?”他問,“這個英國人怎么樣了?那個方丈怎么樣了?”
“托馬斯·楊哈斯本失蹤了,肯定已經(jīng)死了,畢竟當(dāng)年他就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了,不可能失蹤這么多年還能活到現(xiàn)在?!?
“失蹤?”喬木愕然,“他之后又回來了?”
吳二白大有深意地搖了搖頭:“沒有,這就是他最后一次中國行?!?
停頓片刻后,對方緩緩說道:“他就是這次失蹤的,失蹤的方式非常詭異。”
托馬斯·楊哈斯本本該和隨行人員一起乘車返回成都,再坐飛機去香港,然后返回英國。但在回成都的路上,在路過一個小鎮(zhèn)歇腳的時候,他失蹤了。
當(dāng)?shù)卣畮缀醑偭?,幾乎掘地三尺,也沒能找到他,更沒有一個目擊者。
他如同憑空蒸發(fā)一般,沒有留下一絲線索,就憑空消失了。
更要命的是,隨行人員清點了他的行李,發(fā)現(xiàn)他什么都沒帶走,不僅如此,甚至將自己的錢包、拐杖和哮喘藥都隨手扔在了座位上,仿佛只是下車活動一下筋骨。
但更像是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用不上這些“累贅”……
“那那個方丈呢?”喬木的好奇心被徹底勾起來了,急切地問,“他也失蹤了?不會是自殺了吧?”
吳二白緩緩搖頭:“方丈還活著?!?
“雖然年事已高,但狀態(tài)還不錯,”吳二白平靜地說,“我父親去世后,我還電話向他報過喪,之后每年都會電話問候?!?
喬木目瞪口呆。
這個結(jié)局是他沒想到的,正常的走向不該是要倒霉,所有知情者一起倒霉嗎?
漸漸的,冷靜下來的他,也將整個故事串了起來。
“這就是吳老先生斷那具尸體活著的原因?”他若有所思,“一具歷經(jīng)三千年而不腐不僵的尸體,能被你們認定不是粽子,又無法判斷其狀態(tài),那就一定有著某種非常獨特的狀態(tài)……”
吳二白點頭:“我父親認為,那種狀態(tài),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甚至可能獨一無二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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