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頭看看水，又看看圍在身邊、眼巴巴聽故事的小孩們，小眉頭又皺了起來。

這水真難喝啊。要是有甜絲絲的井水就好了。

第二天，清晨。

窩棚里的空氣粘稠而滯重，彌漫著塵土、汗酸和絕望的氣息。

蘇月薇是被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硬生生拽醒的。嗓子眼像塞滿了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更糟糕的是腹中的空虛，那點(diǎn)寡淡的野菜粥和渾濁的泥水早已蒸發(fā)殆盡，腸胃空癟得如同破口袋，發(fā)出沉悶的咕嚕聲，在死寂的窩棚里格外刺耳。昨日貢獻(xiàn)出去的點(diǎn)心，此刻在記憶里泛著誘人卻虛幻的甜香，讓她胃部一陣抽搐。

“硯哥兒……”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只受傷的小獸，本能地去推身邊同樣蜷縮著的林硯，聲音干澀嘶啞，“渴……餓死了……水……肉……”每一個(gè)字都像砂紙摩擦。

林硯嘴唇也已干裂，但他更深知處境，強(qiáng)壓下喉嚨的灼痛，低聲道：“阿薇，忍忍……三舅他們……肯定在找法子……”他的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自己也不太確定的堅(jiān)持。

“忍不了！”蘇月薇積壓的委屈和生理的劇痛瞬間爆發(fā)，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帶著哭腔的喊叫在清晨的寨子里像塊突兀的石頭砸進(jìn)死水，“水！甜井水！醬肘子！娘的水晶蝦餃！哇——什么都沒有！水都沒有！熊伯伯騙人！說找到水就有稠粥！水呢？！”她越說越覺得天經(jīng)地義，越說越傷心欲絕，哭聲尖利，撕扯著窩棚里每一根緊繃的神經(jīng)。

角落里幾個(gè)更小的孩子被驚醒，眼神空洞麻木。大人們皺緊了眉頭，疲憊的臉上溝壑更深，煩躁與無奈交織。這哭聲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本就窒息的空氣更添沉重。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黑熊像一堵移動(dòng)的山影，堵在窩棚口。一夜焦躁未眠，讓他的臉色更加陰沉如鐵，眼里的血絲像蛛網(wǎng)?！昂渴裁春浚　彼曇舸指?，帶著壓抑的怒火，指向墻角那個(gè)蓋著沉重木蓋的大陶缸，“水！水！水！老子比你更想喝！缸底就剩那點(diǎn)渾湯子了！寨子里幾百張嘴等著救命！你以為這是你家后院的甜水井？！”

蘇月薇被吼得哭聲一窒，但看到黑熊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委屈反而化作一股不管不顧的蠻橫。她猛地從干草堆上彈起，小手指著黑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帶著哭腔尖叫道：“你騙人！壞蛋！阿薇要喝水！就要！不給喝……我就、我就把你胡子全拔光！”話音未落，她竟像顆小炮彈般，直愣愣地朝著黑熊那蓬亂如鋼針的絡(luò)腮胡沖了過去！

“阿薇！”林硯驚得魂飛魄散，伸手去攔卻慢了一步。

黑熊也愣住了！他下意識(shí)后退半步，看著那個(gè)張牙舞爪撲來的小肉團(tuán)，荒謬感壓過了怒火。他黑熊刀口舔血半輩子，竟被個(gè)毛沒長(zhǎng)齊的小丫頭威脅拔胡子？！旁邊的寨民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想笑不敢笑，想攔又怕碰到這金貴的小祖宗。

就在那兩只白嫩小手即將觸到胡須邊緣的剎那，一只枯瘦如鷹爪的手，顫巍巍地端著一個(gè)更小的粗陶碗伸了過來。是那位一直沉默的老婆婆。碗里是淺淺一層渾水，沉淀著厚厚的泥沙，比昨天更加污濁不堪。

“娃兒……”老婆婆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風(fēng)箱，“莫鬧你熊伯了，喝點(diǎn)，墊墊。”她把碗遞到蘇月薇面前。

沖鋒被打斷，蘇月薇看著那碗渾濁的泥湯，小臉嫌惡地皺成一團(tuán)：“不要！臟死啦！像泥溝里的水！喝了要肚痛！我要干凈的！甜水！”

老婆婆渾濁的眼睛里黯淡無光，端著碗的手抖得厲害。她懷里那個(gè)幾個(gè)月大的嬰兒，似乎嗅到了水汽，虛弱地“咿呀”了幾聲，干裂的小嘴無力地嚅動(dòng)著，渴極了。老婆婆看看哭鬧的蘇月薇，又低頭看看懷里舔著干枯嘴唇的小孫子，布滿溝壑的臉上掙扎扭曲了一下。最終，她枯瘦的手指，極其小心地蘸了碗底一點(diǎn)點(diǎn)渾濁的水，然后，極其輕柔地、一下下地涂抹在嬰兒那龜裂的、毫無血色的小嘴唇上。

那一點(diǎn)點(diǎn)渾濁的液體，對(duì)嬰兒來說無異于荒漠甘泉。他本能地、貪婪地吮吸著奶奶指尖上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水分，喉嚨里發(fā)出細(xì)弱的、滿足的吞咽聲。

這一幕，如同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jìn)了蘇月薇吵鬧的世界。

她的哭聲，連同所有嬌蠻委屈，瞬間被掐死在喉嚨里。

她呆呆地看著那蘸水的枯指，看著嬰兒貪婪吮吸的可憐模樣，再低頭看看自己剛才嫌棄萬分的泥水，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又冰冷的沖擊感，狠狠撞碎了她七歲世界里所有的理所當(dāng)然。

這水不是“臟”，是“命”。

是能救命的，珍貴得連泥沙都舍不得濾掉的東西。

窩棚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嬰兒微弱卻執(zhí)著的吮吸聲，以及老婆婆壓抑的、帶著絕望哽咽的嘆息。

蘇月薇的小臉?biāo)查g褪盡了血色，剛才那股不管不顧的“小霸王”氣勢(shì)蕩然無存。她看看那碗泥水，看看黑熊強(qiáng)壓著狂躁卻難掩疲憊與焦灼的臉，再看看周圍那些沉默的、眼中只剩下對(duì)那點(diǎn)渾水渴望到近乎麻木的大人和孩子……

“嗚……”她再次哭出聲來，但不再是嚎啕，而是像受傷的小獸般嗚咽，一頭扎進(jìn)林硯懷里，小肩膀劇烈地抽動(dòng)。眼淚洶涌，卻不再是委屈，而是被一種名為“現(xiàn)實(shí)”的沉重狠狠碾過的無措和羞愧。

林硯緊緊摟住她，感受到她小小的身體在懷中顫抖，抬頭看向黑熊和老婆婆的眼神，充滿了無聲的歉意。

黑熊看著蜷縮在男孩懷里哭得無聲抽噎的蘇月薇，再看看老婆婆懷中終于安靜下來的小孫子，以及滿屋死寂中那些幾乎燃燒殆盡的生命之火，胸口那股憋悶的燥怒，瞬間泄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沉重冰冷的疲憊。

他煩躁地狠狠抓了一把胡子，仿佛想從疼痛里汲取一絲力量，最終只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的嘆息。

“柱子！”他猛地轉(zhuǎn)頭，聲音像破鑼，帶著一股困獸猶斗的狠厲，“帶幾個(gè)機(jī)靈的！往西邊深山里鉆！掘地三尺！給老子找出點(diǎn)帶濕氣的土來??！”這命令，與其說是希望，不如說是在絕境邊緣發(fā)出的最后嘶吼。

綁了官家小姐，水卻杳無蹤影。

這步棋，眼看就要走進(jìn)死胡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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