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廣福用銅鑰匙打開武庫的魚鱗鎖。
樟木門軸轉(zhuǎn)動的吱呀聲驚起梁上灰鴿,撲棱棱掠過成排的鹿角叉。
林硯的注意力被武庫里的新奇玩意兒勾走。
二十張柘木弓,在晨光里泛著蜜色,箭羽紅白黑三色分明,最里側(cè)供著的九環(huán)大刀柄上纏著褪色布條。
“這個可摸不得?!绷謴V福及時抓住孫兒探向刀柄的手。
“咱們護(hù)寨隊二百精壯,太行山南北都傳著名號。”林廣福捋須輕笑,煙桿指點(diǎn)著武庫里成捆的箭矢,“尋常百十人的桿子,聽見林字旗就繞道走?!?
老人忽然彎腰拾起片枯葉,葉脈在晨光里纖毫畢現(xiàn),“光緒二十八年你爹十六歲,就是揣著這旗號,獨(dú)個兒押二十車麻布下洛陽?!?
“同治七年,五百捻子圍了寨子整月。”林廣福的煙鍋在女兒墻積雪上畫圈,“大虎他太爺爺守東門,三眼銃打紅了兩桶水?!?
老人突然跺腳,夯土發(fā)出沉悶回響。
“大虎十三歲上少林,學(xué)的太祖長拳?!绷謴V福往孩子手心塞了塊黍面餅,“去年秋收,七個馬胡子撞見他巡夜,你猜怎的?他抄起打谷場的連枷,硬是敲碎了三顆天靈蓋!”
日頭偏西時,紡車聲,從鱗次櫛比的院落里浮起,和著井臺打水的轱轆聲,聽起來就像前世的交響音樂,非常動聽。
林硯順著繩梯往下溜,羊皮靴在夯土墻上蹭出兩道泥印子。
柴火垛后忽然探出虎子亂蓬蓬的腦袋,佃戶家的孩子從破襖里摸出草編的促織,“快瞧大虎叔練把式!”他忽然壓低嗓門,像是要分享天大的秘密。
“大虎叔會少林寺的功夫!村里所有人都比不上他?!蓖蹊F柱說得唾沫星子飛濺,“去年臘八,大虎哥空手撂倒頭野豬,村里那天家家吃豬肉,豬肉可香了,可惜我娘不讓我多吃?!?
正午蒙館的晨鐘聲響起,音波撞碎了一些樹上的冰凌。
二十蒙童的誦讀聲里,孫秀才的戒尺敲著《千字文》:“治本于農(nóng),務(wù)茲稼穡——”
突然三騎快馬掠過寨墻,馬鞭聲炸得樹梢積雪簌簌落下。
老先生巋然不動,蒼老嗓音竟壓過蹄聲:“曰衣食,曰溫飽,此民生之本也!”
貨郎鄭瘸子的銅鑼聲混在暮色里浮沉。
這獨(dú)眼漢子除了針頭線腦,樟木箱底還藏著油紙包的梨膏糖。
“南邊流民過了清漳河?!彼吔o女人們換頂針邊嘀咕,“好在咱們寨墻高......”。
林硯忽然讀懂了,這座村寨的生存法則:夯土墻內(nèi),循環(huán)著千年的農(nóng)耕智慧,狼牙拍下,深埋著宗族延續(xù)的密碼。
既有守護(hù)土地的執(zhí)著,也有對抗亂世的微芒。
夜里,雪又下了。
更夫老吳頭敲著梆子,轉(zhuǎn)過祠堂角樓時,燈籠昏黃的光,映出墻根新糊的揭帖。
那張蓋著潞安府大印的告示,在風(fēng)里簌簌抖動,朱筆“剪辮”二字,正落在祖太爺平捻軍的壁畫上。
畫中人的長辮,與告示的墨跡,在暮色里,漸漸洇染成一片。
林硯蜷在暖炕上,看奶奶紡線。
樟木紡車轉(zhuǎn)出細(xì)麻繩,月光透過窗戶,在墻上映出玉蘭枝般的紋路。
“你爹那年十四,抱著紡車說要開布莊?!崩先诵跣跽f著,“你爺爺當(dāng)夜揍了他一頓,第二天卻給他盤纏去了潞安府?!?
“你二叔永強(qiáng)12歲去了太原讀書,就再也沒回來,說是去參加新軍。也不知道這些年過的什么樣,安不安全?!?
窗外巡更的梆子,敲過三響,寨墻上的松明火把連成了地上的星鏈。
這座六百戶的山村,正用千年練就的本事,在亂世的縫隙里,一絲一縷地護(hù)著自己的安寧。
夜深了。
月光給太行山嶙峋的骨骼覆上一層素縞。
松枝折斷的細(xì)微聲響里,山巒所有褶皺中的舊日血痂,仿佛正被這近乎圣潔的覆蓋悄然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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