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在暖意融融的書房里顯得有些激越，帶著上位者罕見的自我剖析與憤怒，“田賦舊冊折征，拋荒嚴重，實收不足六成，卻還在按舊額攤派！
厘金關(guān)卡林立，雁北、晉南那些軍頭，截留三成如同家常便飯！
鹽稅被私鹽沖得千瘡百孔！
更有那層出不窮的畝捐、剿匪捐、國防捐、軍事公債！名目之多，稅吏之狠，如蝗蟲過境！
百姓苦不堪，商戶怨聲載道！
這哪是理財？這是刮地皮！是殺雞取卵！是竭澤而漁！”
他猛地一拍扶手，語氣更加沉痛：
“這種混亂、掠奪式的財政，絕非長治久安之道！它就像一劑慢性毒藥，正在侵蝕我山西的根基！
于社會：民力枯竭，怨氣郁積，盜匪滋生，流民遍地！長治能收攏數(shù)十萬流民以工代賑，靠的是活路與希望！太原及他處，卻還在制造新的流民！此非治國之道，實乃禍亂之源！
于百姓：稅負之重，已遠超其承受之力！辛苦勞作一年，所得大半充作捐稅，何以養(yǎng)家？何以糊口？民不安，則國不寧！
于軍隊：軍餉拖欠，士卒生怨！縱有精良器械，若無飽暖忠心，何來戰(zhàn)力？靠克扣、攤派維系，終非長久，更易生嘩變！
于工商：稅卡如林，捐費如毛，商旅視為畏途！本地工坊主，辛苦經(jīng)營所得，大半被各種捐、費、債抽走，何來資金擴大生產(chǎn)？何來動力改良技術(shù)？工商凋敝，則財源枯竭，惡性循環(huán)！”
閻長官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書房內(nèi)一時只余他沉重的呼吸聲和暖氣水流的低吟。他將山西財政最深沉的積弊，血淋淋地剖開在林氏父子面前。
林硯靜靜地聽著，小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待閻長官說完，他才緩緩開口，童音依舊清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力量：
“閻伯伯所，字字見血。此等財政，確如毒瘤，不除，山西難安。上月書房，硯兒曾廣積糧，緩稱王。此六字，不僅用于建軍，更應(yīng)成為治理三晉的總方略，自然，也包括財政！”他小小的身體坐得筆直，目光灼灼如星火：
“廣積糧——開源培本，藏富于民，藏富于長治久安之基業(yè)！”
“其一，清丈田畝，革新稅制：立即著手全省土地清丈！拋荒之地，查明原因，或招墾，或緩征。按實有、實耕、實產(chǎn)重新厘定田賦！廢除一切按舊冊折征、層層加碼的陋規(guī)！此乃根基，根基正，則民心安，賦稅源方可穩(wěn)固。”
“其二，整頓厘金，暢通商路：裁撤省內(nèi)重復(fù)無用之厘卡！制定統(tǒng)一、清晰、合理的厘金稅率！嚴厲懲處任何地方軍頭、胥吏私自截留、加征之舉！商路暢通，物流其暢，則厘金總量未必減少，商戶負擔卻可大減，此為活水養(yǎng)魚！”
“其三，嚴打私鹽，保障正課：賦予警察局、城防部隊更大權(quán)限，聯(lián)合行動，對私鹽販運重拳出擊！同時，適當調(diào)整官鹽售價，縮小與私鹽價差，使其無利可圖！鹽稅乃重要支柱，不容蛀蝕！”
“其四，鼓勵工商，輕徭薄賦：仿效長治工業(yè)區(qū)做法，對省內(nèi)新興之實業(yè)工坊，給予一定年限之稅賦減免！廢除各種巧立名目、強加于工商的捐、費！讓工坊主有錢賺，敢投入，方能培植長久稅源！”
“其五，發(fā)行公債，以債養(yǎng)基：如方才所議，以民生建設(shè)之名，由晉興銀行規(guī)范發(fā)行公債，?？顚Ｓ茫l(fā)展水利、工礦、交通。用借來的錢，生未來的財，培植更強健的財政根基！而非用于填補無底洞般的消耗！”
林硯每說一條，閻長官的眼神就亮一分。
這些條陳，條條切中時弊，直指核心！
清丈田畝觸動地方士紳和舊胥吏的利益，但勢在必行！整頓厘金打的是地方軍頭的錢袋子，阻力巨大，卻關(guān)乎全省經(jīng)濟命脈！鼓勵工商，更是為未來造血！
“緩稱王——韜光養(yǎng)晦，戒急用忍，不爭一時之虛名，不露鋒芒于外！”
“其一，裁汰冗兵，精兵簡政：對現(xiàn)有軍隊進行徹底核查！汰弱留強，裁撤空額，合并番號！將有限之軍費，用于保障真正精銳之師的糧餉、訓練、裝備！此乃四級建軍中一級之根本！表面看，兵額或減，實則戰(zhàn)力必增，性價比最高！”
“其二，壓縮冗費，厲行節(jié)約：嚴查各級官府行政開支！裁撤冗員，壓縮不必要的迎來送往、排場開支！那預(yù)備費等名目下的秘密金庫，當收歸省庫統(tǒng)一調(diào)度，或直接用于填補虧空、支付優(yōu)先公債！上行下效，節(jié)儉之風方可立。”
“其三，暫緩擴張，夯實根基：對外，暫不參與鄰省紛爭，不主動挑釁北洋中樞。對內(nèi)，將主要精力、資源全力投入山西五年計劃！全力夯實晉東南這個根基！根基深固，枝干自然繁茂。待根基已成，羽翼豐滿，何愁不能翱翔？”
林硯清亮的聲音落下，書房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閻長官靠在椅背上，雙眼微閉，內(nèi)心激蕩無比。
林硯提出的，哪里是一個孩童的建議？這分明是一套完整的、直指山西沉疴積弊的、帶有強烈長治烙印的財政與治理改革方略！
從開源到節(jié)流，再到戰(zhàn)略定力，環(huán)環(huán)相扣，邏輯嚴密，幾乎無懈可擊。
一個六歲孩童的智慧，竟深邃如斯！
這方案，充滿了林氏父子在長治實踐中展現(xiàn)出的那種務(wù)實、高效、敢于打破陳規(guī)的銳氣！用長治的經(jīng)驗，來根治整個山西的存在的最大問題！
“清丈田畝、整頓厘金、裁汰冗兵，”閻長官緩緩睜開眼，看向林永年：“永年，此策是你父子共議？”
林永年微微躬身，語氣沉穩(wěn)而堅定：“長官，此乃長治實踐之總結(jié)，亦是硯兒常思所得。其中細節(jié)，如清丈之組織、厘金稅率之厘定、裁軍之步驟，尚需詳加規(guī)劃。然其大略方向，卑職以為，乃解決山西痼疾、奠定長治久安根基之不二法門。卑職愿為前驅(qū)，在長治先行試點清丈、厘金新制，摸索經(jīng)驗，再圖推廣。”
閻長官的目光最終落在林硯身上。
那個安靜坐在小凳上的孩童，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單純的神童，而是一個擁有著洞悉亂世、謀劃未來之能的國士雛形！
“廣積糧，緩稱王！”閻長官低聲重復(fù)著這六個字，仿佛要將其刻入骨髓，“開源培本，藏富于基業(yè)；韜光養(yǎng)晦，戒急用忍。好！好方略！長治之策，可為治晉之良方！”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挺拔，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發(fā)債之事，就按硯哥兒說的辦！細節(jié)由永年與你夫人蘇行長盡快擬定章程，報我批紅！晉興銀行承銷，領(lǐng)航者擔保，優(yōu)先兌付督軍府所需！我要讓全山西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信用！”
“至于這整套財政革新方略，”閻長官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黑暗中林家村星星點點的燈火，那燈火仿佛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霧，“先在長治，由你父子放手去試！清丈田畝，整頓厘金，裁汰冗員冗費！拿出一個實實在在、可看可學的樣子來！省府這邊，所有掣肘，我閻百川一力擔之！我倒要看看，誰敢擋這活水之路！”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如電，掃過林永年和林硯：“長治，就是我山西新政的試驗田！是刮骨療毒的先鋒！你們只管放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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