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好好地做一個人。!咸?魚~墈+書蛧~?耕!欣嶵¨全我非常努力的……做人?!睎|華閣里,年輕的朔方伯碎冠披發(fā),從中投射出來的眼神,像是月光穿過了樹隙:“為什么你們,都不肯給我機(jī)會呢?”姜述朱筆一點(diǎn),抹去了鮑玄鏡人身二十二年的奮斗——在他已經(jīng)徹底的變成一個人,完完全全地押注人族之后。他站在東華閣中,酷似年輕時期的鮑易、但比那位“鮑剽姚”柔和許多的臉,冷落在陛前,眉心一點(diǎn)殷紅。血裂便由此蔓延開去,使得他像一枚被摔裂的美玉。凄慘破碎,見之可憐。召天而顯的神像已經(jīng)破滅,本質(zhì)的神軀仍然在圣意之下,接受大齊國法的懲治。他戰(zhàn)勝了諸天萬界最恐怖的世界意志,降生現(xiàn)世為人;他逃脫了執(zhí)地藏天意如刀的吞咽;他解決了天意對純?nèi)说尼槍?;他在觀河臺上成為勝于燕春回的隱匿者……他一路消災(zāi)化劫走到今天,本已無缺無漏,大道坦途。卻還要在此刻感受,何為“圣心即天心”。好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一路,從來沒有逃出懸頸的天鋒!這種處境讓人絕望。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所以也能真正咀嚼人的感受。他正在剝離人的感受,所以他也淡化了痛苦。“正因?yàn)槟阆牒煤玫刈鲆粋€人,朕才沒有直接殺你,而是給你時間?!饼R天子的聲音亦是淡然的,但不是神只不意人間的淡漠,而是皇者至高無上的審視:“時間就是朕給你的最大的機(jī)會?!薄皶r間是朕對于你這神霄的酬功?!薄澳氵^去的二十二年,贏得了這些。朕的剽姚將軍,為你贏得了這些!”“朕給你這些時間,不是讓你用來怨天尤人,用來仇恨。朕在等你作為一個人、作為真正的大齊朔方伯的努力?!彼麘姨嶂旃P,如同抓握著鮑玄鏡未決的命運(yùn):“你真的可以繼承鮑易的名爵,延續(xù)朔方的意志嗎?”“你的答案很潦草。你把朕賜予你的這些時間,用在了謀反上,你單槍匹馬地走到這里,錯誤地選擇了對手,想要血濺東華閣?!庇钢?,一聲輕呵!“朕乃馬上天子!昔為太子,即為齊使,刺敵君于殿上,只身降國——這些都是朕玩膩的花樣,你竟丟人現(xiàn)眼到朕前!”“朕不得不親提刑刀,回應(yīng)你這魯莽的行刺。也不禁要問一聲——竟是誰人給你這樣的勇氣,又是這么的作踐你,把你當(dāng)一條破抹布來用?”斬勢還要害意,殺人還要誅心。鮑玄鏡咬牙而錯!卻見那支天子御筆,在奏章上輕輕一圈,圈出了一個“廢”字。頃有洪鐘,搖蕩于天地間。雷霆行旨,烝民奉命,有敕聲曰——“朕以賞罰二柄,不可廢也,恩順誅逆,自古行之?!薄磅U玄鏡驟蒙恩蔭,年少襲爵,貴以方伯,重以銳卒,列名兵事,養(yǎng)望臨淄。而竟大逆不道,忍棄歷代榮勛,數(shù)典忘祖,以臣刺君!“東華之閣,敢濺血。丹玉之璧,鑒照逆心?!白锛忍咸?,君父恨棄。“其鮑玄鏡在身官爵,名實(shí)之屬,一體削奪。累世榮勛,一革永革。“天下之人,殺之無罪,辱之無咎?!胺菫椴樱菫槭?,是東國一罪人矣!”鮑玄鏡身上的爵服,一瞬間失去了光色。那貴不可的華綢,便如草枯花凋,質(zhì)感比麻布都不如。他苦修多年的道軀,血色褪盡。肉眼可見的精氣神三花齊謝。鮑氏累代奮斗的榮華長披,于他身后散為薄煙。這些年滋養(yǎng)他的國勢,這一刻如萬蛇噬心,將他敲骨吸髓。這些年庇護(hù)他的國運(yùn),這一刻成了他脖頸上的絞索,一道道地絞緊。在國家體制之中,君權(quán)至高無上,帝命高于天命。這一刻鮑玄鏡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行其常,帝行其綱。上有命,風(fēng)雨雷霆俱從之?!敝皇侵旃P勾出的一個“廢”字,已經(jīng)做好決戰(zhàn)準(zhǔn)備的他,就被壓得生生低頭!說到底,在國家體制里修行,想要問鼎超脫,要么君臣一體,文如晏平,武如姜夢熊。要么效金鯉蛟龍之變,臣進(jìn)為君,一俟大權(quán)在握,化東國為白骨神國。換之,他如果不表現(xiàn)出晏平、姜夢熊一類的特質(zhì),而又遠(yuǎn)眺超脫,到最后就必然會走向篡逆——或許這才是大齊天子絕不可能選擇他的根本原因。“你說我逼不得已的選擇,是滔天之罪,那便以此滔天吧!”鮑玄鏡被壓低了頭,但往前走。他七竅之中的鮮血,順著逐漸深凹的面紋流下,不停滴落地面,在東華閣的地磚上,沿成一條血線……但往前走?!俺撀氛?,大道孤行!”他一步一個血印地往前,也呲開帶血的牙:“此姜武安之所以去國,鮑朔方之所以弒君也!”國家剝離了他的名位,動搖他的精神。國家給予他的烙印,也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抹去了。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diǎn)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他愈是凄慘,愈是能夠擺脫皇權(quán)的壓制。此刻他不失孤勇沖鋒的姿態(tài)。但長案之后,皇帝只垂落高上的聲音:“青羊去國,確為求道。玄鏡刺君,狗急跳墻——自抬其名,哂耳。”這是東國君權(quán)所給予的歷史性的定性!對鮑玄鏡的這一次行動,做了最后的總結(jié)。他的視線亦往下垂。那一個“廢”字轟然更下,將鮑玄鏡直接壓趴在地磚上。他的面門與地磚對撞,竟然像個爛西瓜般炸開了。年輕英俊的五官,已經(jīng)血肉模糊。一身豐沛氣血,如開水煮沸,壺中白氣逃散。只是眨眼工夫,趴在地上的朔方伯,便干癟得只剩一副白骨架子,麻衣之下,掛著一層過分寬裕的皺皮。隨著他雙手撐地,試圖站起,全身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吱吱呀呀的響。里毫無反抗之力,召天而來的白骨神像,理當(dāng)有絕巔姿態(tài),卻也在臨淄上空,被輕易點(diǎn)碎。但從那牙都掉光了的白骨口器里,仍然發(fā)出骨頭擦著骨頭的聲音,尖銳刺耳:“國家體制四千年,在歷史長河里不過是一個小小浪花。而你們奉之為圭臬,說這就是時代?!薄皺?quán)力……“我生活在權(quán)力中?!拔依^承權(quán)力,擁有權(quán)力,也被權(quán)力制約?!霸绞俏桓邫?quán)重,越是逃不脫權(quán)力的囚籠。\?你也不例外?!熬拖衲阋?dú)⑽遥谷灰鹊轿蚁葎邮帧D阋獨(dú)⑻锇财?,先把他丟到牢中……事事要名正順?!暗腔实邸阒罊?quán)力的本質(zhì)是什么嗎?”鮑玄鏡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憤恨的眼睛,變成兩團(tuán)幽幽的白火。接著便從這白骨之上,重新生出神性的血肉,纖毫具體,一寸寸造就他現(xiàn)世陽神的神軀。他早已決定放棄過往,擁抱修行世界無限的可能。將與生俱來的神道手段都封存,將胎身之時就開始掌控的那些神仆,也都慢慢放開,轉(zhuǎn)以一種更溫和的方式操縱人心……人的方式。今夜不得不取回。曾經(jīng)身為幽冥世界的神道超脫,靈視諸天萬界,俯瞰古今神靈,神道對他來說,并沒有秘密。此路于他唯一的關(guān)隘,也就是從現(xiàn)世陽神邁向現(xiàn)世神只的那一步。他的神道手段,遠(yuǎn)超一般修行者的想象。像那尊召天而至的白骨神像,過一段時間他還能重新捏造。白骨的神道就在那里,在沒有神只高坐之前,任他肆意索取。他的神柄一直在等他,一旦重執(zhí),也絕不肯再離去?;夭蝗チ?,從此以后他只能作為神只前行。前有原天神、蒼圖神,后有青穹神尊,即便是在神道不昌的時代,這條路也不是完全沒有指望。只是他既沒有永恒天國的遺產(chǎn),也沒有現(xiàn)世霸國的托舉,現(xiàn)世神只的門戶,并沒有為他敞開。就算有一天他決定重歸舊途,也該是他在齊國一九鼎,在整個現(xiàn)世都舉足輕重的時候——于眾生高處瞰人生,讓眾生托舉他登神!而不是今夜這般,被逼得沒有辦法,只剩這最后一條路。那兩朵幽幽的白火,在新生的神眸里跳躍,鮑玄鏡抬起來,再次直視君容:“你以為自己至高無上,君心勝于天心,一乾坤改,一念風(fēng)云變?!薄澳憧梢詫徟形?,把冷落都當(dāng)成機(jī)會,雷霆也稱作君恩。”“但權(quán)力不是自上而下的——權(quán)力是自下而上?!薄拔屹x予了你統(tǒng)治我的權(quán)力,你才可以在這里倨傲自賞,高高在上。玩什么生殺予奪的小把戲?!薄敖觯_天辟地就有的神道比起來,四千年的國家體制算什么?”“我不打算陪你玩了!你又算什么?”“你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最高權(quán)力’,這種需要整個權(quán)力體系的支撐和承認(rèn),才能實(shí)現(xiàn)的力量……不過是一種集體的幻覺!”他伸手一抓,將那個朱筆圈出的‘廢’字,竟然抓到了手中,握住那具體的鐵畫銀鉤,真實(shí)的帝王權(quán)柄,持之如持一桿短鉞!然后在殿中真正地站定了,氣勢高拔。他亦俯視天子!“一旦宮門深鎖,雖喧聲不能過紅墻。”“所以隔絕內(nèi)外,是天子亦如更夫?!薄肮黍v蛇游霧,飛龍乘云,云罷霧霽,與蚯蚓同——失其所乘也!”轟隆?。〉钪兄楣馑槿缬?,明黃幔帳竟飄搖。帝權(quán)仿佛瓦解,殿外隱有雷聲。姜述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被這樣直接地冒犯過。但他并沒有龍顏大怒,只是在奏章堆里撿回視線,認(rèn)真地看了鮑玄鏡一眼。似乎從這時起,才真正把他看在眼中?;实巯肫疬@些年來在朝堂里列班的臣子,每一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些,他甚至是無法忘卻。年輕的鮑易是那么的強(qiáng)悍堅(jiān)硬,重玄明圖從小就器量高宏,有大將之風(fēng)。晏平用策如春風(fēng)化雨,江汝默有一顆堅(jiān)忍的心……“鮑易把你教得很好?!被实燮届o地說道:“你也的確有對得起幽冥超脫的視野,這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確然在某種程度上窺見了國家體制的根本,觸摸了權(quán)力的本質(zhì)。你對這個世界有認(rèn)知,這很好,但你的眼睛里,少了一點(diǎn)模糊的東西?!薄按笳煞蝰{勢而起,而后風(fēng)云九天。你亦知騰蛇游霧,飛龍乘云,但你不知云霧何來,你也不在乎?!薄澳悴痪次窓?quán)力?!薄坝腥颂焐鷶赝?,勇冠三軍,卻也潛伏爪牙,君前不曾散漫;有人以武安邦,時代問魁,卻也循規(guī)蹈矩,得鹿宮前示生死?!薄皣殷w制四千年,是時代走到這里的新篇。你身在其中,自以為看到本質(zhì),從來都不在乎——你不敬畏這個世界?!薄斑@從來都沒有的敬畏之心,是你走到窮途的根本原因。”他說著,朱筆一勾,這一次,勾出了一個“誅”字?;实鄣臋?quán)力,不是你鮑玄鏡不認(rèn)可,它就不存在。須知此地是齊國!天子以八柄馭群臣,第八曰“誅”,以馭其過。但聞雷霆炸響,又見紫氣東來。至高權(quán)力具現(xiàn)為清晰的齊國文字,削瘦而“誅”。此字從天而降,化作一柄絳紫色的天劍,勢橫中宮,鋒開天靈。鮑玄鏡踏地而拔起,以廢字鉞格之,迎出鏗鏘聲響:“不過如此!”兩道字符在空中交撞,光芒并不外泄,而是向內(nèi)糾纏,竟然混成一顆顆混沌的星子。這些懸飛不止、擁有恐怖破壞力的混沌星子,繞著鮑玄鏡的神軀而環(huán)轉(zhuǎn)。使得他在神輝的蒼白中,亦有混沌的晦影。他之所以能奪下這個“廢”字,自是因?yàn)榍嗍瘜m讓渡了國家的權(quán)柄——亦不僅僅是青石宮,整個齊國從上到下,支持青石宮的人不在少數(shù)。在這場集體的權(quán)力幻覺里,青石宮在很多年前就占據(jù)塔尖。他當(dāng)然也明白,這朱筆圈出的兩個字,就是齊天子對于這個夜晚的回應(yīng)。先“廢”而后“誅”。不止是對他。往前有“廢”而未“誅”者,今天姜述要以他鮑玄鏡為前例。他死,青石宮亦死!東國的皇帝實(shí)在是傲慢,自視太高,把曾經(jīng)企及超脫的存在,也拿作掌中任憑揉捏的棋子。但那絳紫色的天劍,鋪開的正是《至尊紫微中天典》里的帝王劍典,橫豎為經(jīng)緯,飛格切日月。此劍有瓦解異質(zhì)力量的能力,就連他至真至純的白骨神力,也頻頻在劍光下動搖。所幸他還有廢字鉞為倚仗,同樣源出國柄的力量,消解了至高無上的帝權(quán)。青石宮和得鹿宮的斗爭早就開始,在他鮑玄鏡這里,不過是最直接的一次碰撞。?“廢”字鉞未落下風(fēng)!至于劍術(shù)本身,雙方都臻“世極”,一時難有高低?!翱磥砟阋阎肋@一局的對手是誰——”鮑玄鏡幽幽地問:“你也等了他很久吧?”他持廢字鉞與誅字劍交戰(zhàn),在東華殿堂廝殺如虛室白電,倏而折轉(zhuǎn),但永遠(yuǎn)都在四道庭柱中間,如在囚籠,難脫亦難進(jìn)。說話的同時他的眼睛燦光如鏡,而后一片白茫茫——神明鏡開,所視即神國,所照盡神土!他不斷地取回白骨權(quán)柄,亦不斷地拔升力量,忽而回身一格,錯住了劍鋒!白骨神力所暈染的蒼白雪質(zhì),順著紫色的劍鋒攀沿。“真是期待??!”“我期待一個挑戰(zhàn)者殺掉皇帝,也期待一個父親殺掉兒子?!薄盁o論哪種結(jié)果,都可以讓高高在上的審判者,也審視一次自己的人生?!痹谡D字劍的掙扎中,鮑玄鏡提鉞推著劍鋒走,向皇帝的方向壓迫:“姜述!暴君!你永遠(yuǎn)是對的嗎?!”齊天子面無表情,提筆又是一橫。噼啪!一道絳紫色的雷霆,毫無征兆地劈到了鮑玄鏡身上。滿殿的混沌星子都抽散。無論他怎么遁逃,躲避,格擋,雷霆成鞭,像是命中注定,擊破時空的阻隔,一下將他抽翻在大殿!貨真價實(shí)的現(xiàn)世陽神尊軀,在地磚上徒勞地抽搐。紫色的電芒如小蛇,竄游在他的七竅。鮑玄鏡翻身欲起。噼啪!又是一記雷鞭,將他抽回地面。抽得他皮開肉綻,神力潰散。他以神明之鏡,察照人間,遍無所漏,卻根本找不到脫身的那一線機(jī)會……普天之下,無路可走?!澳惚扑懒酥匦D,逼死了姜無棄,逼走了姜望,逼退了李正書,今天還要逼迫我!”他不斷地嘶聲。也只能在一次次徒勞的掙扎中,眼睜睜看著這具神軀走向崩潰——蒼白的神力如月霜瀉地,齊天子不僅削奪他的官職、爵位、權(quán)柄,還要削奪他的力量!這才叫“名實(shí)之屬,一體削奪”,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這種對于力量的瓦解和剝奪,所造成的痛苦,更勝于凌遲。鮑玄鏡卻一次次掙扎著躍起,不斷地變幻方向,想要以此牽引出本不存在的漏洞來。!“戳到你的痛處了嗎,姜述?”“你這種獨(dú)夫,永遠(yuǎn)給自己選擇,卻不給別人機(jī)會。永遠(yuǎn)要別人證明自己,卻不知臣心也有一桿秤!”“為什么所有人都要離開你,你從來沒有想過?!薄白≡谏顚m里,你從來不覺得冷嗎?這暖閣地龍,就能把你焐熱嗎?”“口口聲聲君恩,一句句對錯——那你告訴我,設(shè)若你是我,如今還能怎么做?!”“姜望永遠(yuǎn)不會原諒我,你終究還是會在這間東華閣里做選擇?!彼D難地?fù)錅缟砩献想?,止住神軀的抽搐,握緊廢字鉞而高高躍起:“我不做今夜的刀,就連出鞘的機(jī)會都沒有。而你只會說一句叛逆!”“我做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噼啪!又一記雷鞭將他抽回地面,也第一次抽出了骨裂的響。咔咔咔咔——其聲冗長,如同萬古冰川開裂?;实鄣穆曇粢搽S著這紫微誅雷的暴耀,而愈發(fā)威嚴(yán)高遠(yuǎn):“朕給你的體面,就是時間。至于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情。”鮑玄鏡披頭散發(fā):“我唯一的錯就是不該選擇齊國,選了你這么個昏聵暴君!我生而為人的功業(yè),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會被奉為座上賓。任何一個賢明天子,都會選擇保護(hù)我!”啪!他的神軀被徹底抽碎了,碎成了一道光。蒼白的霜光之中,洇出一縷血色。就在那御案之前,不到兩步的距離,有一灘血泊。朔方伯的確血濺五步了,但沒有一滴是天子的。就在此時有潮聲響。嘩啦啦是海浪的聲音。悠長,寂寞,仿佛會永遠(yuǎn)持續(xù)——前浪已經(jīng)消逝,后浪永追永不及,來不及嘆息,也作為前浪逝去。長案后的大齊天子,一時懸筆,看向鎮(zhèn)海臺的方向。嘩嘩嘩!再看御案之前,哪里是血泊?分明一片血海!浩蕩的血色的奔流,像一支肆意涂抹的朱筆,把寫滿了黑字的奏章涂得一團(tuán)亂糟……只剩觸目驚心的紅!血腥的氣味是如此粘稠,像是鮮血直接灌進(jìn)了鼻孔。眼睛絲絲麻麻,有針扎一樣的痛。空間在這時候是矛盾的——東華閣不算廣闊,擺了太多的書,反倒是有些局促的??捎盖暗哪且黄#置鲝V袤無邊!當(dāng)皇帝的視線投注于此,粘稠的血海也泛起一層層的漣漪,像是人身不斷泛起的雞皮疙瘩。這是霸國天子的威迫。人觀血海,如視缸中水景。這片血海好像也因?yàn)樗淖⒁暥Q生,因?yàn)樗淖⒁暥嬖凇Q:魢[未止,隨著視線的推移,在無邊血色正中央,有一座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高大的山——尸體堆成的山。千奇百怪的死狀,來自不同種族不同樣子的尸體,就那么一層層的堆疊著,壘成了如此雄壯的山巒。下可連海,上已接天。視線往上,山也高拔。獵獵天風(fēng),穿行尸山之隙,發(fā)出尖銳爆鳴。在那仿佛直抵蒼穹盡頭的尸山絕巔,赫然屹立著一張白骨神座!一副小小的纖細(xì)的骨架,就在白骨神座上堆疊著,不知在此風(fēng)化了多少年。然后咔咔,咔咔,骨架動了起來,最后擺成一個端坐的姿勢,定在了那里。“忘川之底,黃泉之淵!”壘成尸山的尸體盡數(shù)開口,無邊血海之中,也冒起一個個血泡,裝載著幽魂高聲?!白鹕駳w世,燭照人間!”在幽冥世界,一具具骨頭架子爬了起來,對天而拜。在鮑氏族地,在朔方伯府,在臨淄許多的地方……一個個平時舉止正常的人,忽然虔誠頌神。密密麻麻的頌聲,似窸窸窣窣的蟲鳴。那神座之上的骷髏,一點(diǎn)一點(diǎn),回復(fù)了鮑玄鏡的面容。游歷于人間的鮑玄鏡,這一刻真正回歸了他的白骨神座。若不是身在東華閣,若不是有姜述面對面的壓制,在他回歸神座的一瞬間,整個三百里臨淄城,都會淪為他的神域,城里的所有百姓,都會變成他的白骨信徒。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能通過有限的聯(lián)系,接引有限的信徒,還沒來得及對臨淄造成實(shí)質(zhì)性的影響。這一張白骨神座,就是鮑玄鏡關(guān)于白骨神道的全部理解——從凡夫血?dú)饪善频拿?,直通幽冥世界無所不能的幽冥神只。亦是他降生現(xiàn)世之前,為自己將來所準(zhǔn)備的、登頂現(xiàn)世神只的最核心資糧。真正的白骨神權(quán)!他一度擱置,放棄,想要走更強(qiáng)的路,追尋更多的可能。如今再回首,由神至人再至神,感受大不同?!皯懕娚娢鍚海D(zhuǎn)千劫而歷濁世,我已知天地,天地知生死?!痹诎坠巧褡?,響起登圣者的宏聲:“死生,白骨之道也!”此刻他為現(xiàn)世陽神,更為神圣者。他想他對前路有更深的認(rèn)知,未嘗不能走出一條,有別青穹神尊的路,真正開創(chuàng)神道全新的可能。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diǎn)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永恒天宮,未必不能再現(xiàn)??墒撬猜牭匠甭?。不是血海的粘稠海浪,而是更廣闊、更悠遠(yuǎn)、更包容的海潮聲……東海的聲音!茫茫東海,碧波之上。大齊近海總督葉恨水,官服著身,引著近??偠礁槐娢某迹诮\姸狡顔柕淖o(hù)衛(wèi)下,駕船行波。其于海浪咆哮之地,風(fēng)云匯聚之眼,展出青詞一封,以焰焚之,耀燃于高空?!熬S大齊元鳳七十九年,仲夏之朔,近??偠匠既~恨水,謹(jǐn)率總督府文武、近海軍民,以明燭醴酒,玄玉文帛,昭告于浩渺滄溟之主,高陽上圣海神娘娘座前——伏以:乾元資始,坤德承載?;烀<扰校?。臣等仰觀天象,俯察海波,知娘娘慈光普照,神威靜鎮(zhèn)。千里帆檣,賴神輝而靜渡;萬頃碧濤,沐圣澤以咸寧。今臣等奉天子明命,守此海疆。常懷履薄之心,夙夜匪懈;敢忘臨深之戒,寢饋難安。幸賴神恩浩蕩,使鯨波暫偃,蜃氣潛消。商舶漁舟,得通八方之利;煮海熬波,能充諸府之藏。謹(jǐn)以丹誠,上達(dá)天聽。伏愿:慈航永駐,慧光長明。布甘霖以潤八荒,敕風(fēng)伯而綏四境。驅(qū)惡鱗于淵底,撫靈魄于人間?;蕡D與碧水同在,圣德共潮聲并遠(yuǎn)。臣等不勝瞻天仰圣,激切屏營之至!謹(jǐn)詞。”——一闕青詞焚盡,余燼如蝶,旋舞入海。雖是深夜,懸明燈仍照得波光粼粼,天海一境。葉恨水與祁問并肩立于船首,看那煙霞與海天混色,恍聞鈞天樂起,似有神恩垂顧,默佑此方海域。天妃本身就神威蓋世,即便半路轉(zhuǎn)修神道,也在諸天萬界都排得上號。在國家的支持下,這些年來海神信仰發(fā)展極快。整個東海群島,已經(jīng)立起足足一千二百九十六座海神娘娘廟,每一座都香火鼎盛——此一時神輝盡放!從高空俯瞰,茫茫群島,是夜放千燈?!昂I衲锬锸蹮o疆!”在諸廟廟祝的帶領(lǐng)下,即便是深夜,也有不少信徒拜倒頌神。這些廟祝都是國書所聘,享受國家俸祿的,對于神事的經(jīng)營,都經(jīng)受了專門的培養(yǎng),儼然都是虔信者。澎湃的信仰之力,蒸騰在東海上空,也如海浪一般呼嘯。靈視于此,祁問肅容。出海祈福,當(dāng)然不可能乘坐他的禍殃坐艦。今日決明島駛出來的,是重建的福澤戰(zhàn)船。他與姐姐祁笑有著同樣的神通福禍之門,往日總是避免做相同的選擇。如今年歲愈長,掌軍也有一些年頭,心境卻也發(fā)生了變化。他終于不在意,有誰說他是“借了姐姐的光”。姐姐是東萊祁家獨(dú)一份的優(yōu)秀,他勉力從之。他也去過姐姐府上拜訪,當(dāng)然總是吃閉門羹。往事或許并不能隨波而去,但眺遠(yuǎn)的人,總歸能在海上,吹到不同舊日的海風(fēng)。其實(shí)他并不知曉,近??偠綖槭裁赐蝗灰髲埰旃牡募漓耄€選在深夜時分,還要求他以大軍護(hù)送——像是要打誰一個措手不及。只在海浪推舟的此刻,措手未及的他,隱隱感到,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變化要發(fā)生??缮頌楸绿贸蓡T的他,竟然并未前知!他又想到,前幾日飛往臨淄的那些奏章。難道那是某種政治站隊(duì)?必須要在姜望和鮑玄鏡之間做出選擇?葉恨水卻在此時,取出一卷黃軸來,高舉于空——“上諭!”甲板上齊刷刷地跪倒一群甲士。就連全甲披身,戒備四方的祁問,也低頭禮敬。葉恨水神情愈發(fā)肅穆,將這卷圣旨展開,宏聲而誦——“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朕馭天命,乃括海疆。睠此波濤,靈祗攸主?!懊酱蟠?,國之秩祀?!案哧柹鲜?,海神娘娘。廟宇林島,靈應(yīng)昭然。“今遣使奉錦幡、銀盒、楮幣,詣祠致祭?!捌涞缕涫?,天昭地宰。特加封至德高陽上圣海神尊!“此固神之德,而亦天之命也。主者施行。“元鳳七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边@封敕神詔書念到一半,祁問就已難掩驚色,及至聽明白那新加的尊號,當(dāng)即悚然!青詞乃下奉上。敕神圣旨是上敕下。當(dāng)然具體在當(dāng)今齊天子和海神娘娘之間,則是相輔相成,平等互敬的關(guān)系。天子敬海神娘娘,是君敬神,子孫敬祖宗。海神娘娘敬天子,是神敬君,臣敬君。但這“至德”之稱,“神尊”之號,簡直僭越!非超脫何能稱此號?自己關(guān)起門來喊喊也就罷了,所謂“君無戲”,皇帝怎會在圣旨隨口宣稱?祁問掌中按刀,卻按不住如鼓的心跳。這可是當(dāng)今時代唯一一個親手建立霸業(yè)的皇帝,哪怕是天方夜譚,只要出自君口,他就相信是真的。所以齊國今夜竟然要出一尊超脫嗎?!他還警戒遠(yuǎn)眺,沒有動彈,心中卻已澎湃,為國而慶!……就在葉恨水東海宣旨的時候,東華閣里,御案后的皇帝,正俯視著地上的血泊。天子之視,在尸山血海白骨神座巡游。然后手中朱筆一擱,另取御筆一支,點(diǎn)了濃墨,寫了個龍飛鳳舞的“準(zhǔn)”字。嘩嘩嘩!東海之上,真有紫微龍吟,碧波一霎平如鏡。無垠海鏡照夜天。這一刻所有遠(yuǎn)眺東海的人,都能夠看到,有一尊無窮高大的神像,轟隆而起,煊赫海疆!那尊神明看不清面目,依稀是位慈悲女神,撫慰信徒的心靈,擺渡眾生出苦海。浩蕩夜天,是祂披風(fēng)。茫茫碧波,是祂衣帶。白骨神座上的鮑玄鏡,就是聽到這樣的潮聲。于尸山絕巔聽潮來!驟覺大限至矣!他在茫茫血海的正中心,抬望東海,卻看到御筆橫來,在“鮑玄鏡”這三個字上,畫了個叉。他感到這個叉,印在了自己的命運(yùn)上。啪嗒。他坐在了尸山上。身下的白骨神座,竟然被剝奪了!其體無限縮小,竟如玉飾一件,而后越飛越高,離尸山,脫血海,如離弦之箭,射破時空,徑投東海而去。他伸手去抓,卻只握住一把徒然的天風(fēng)!“姜述啊姜述?!滨U玄鏡聲冷意沉:“就為了這口超脫資糧,你一步步把我逼到今天,此是人君之德嗎?”“你對得起我鮑家的列祖列宗,對得起我為齊國、為人族所做的一切嗎?”他在尸山絕巔孤獨(dú)地仰首,做出神只的判:“君失德望,殆盡民心,人神共憤,自此肇始!”懸于尸山的恢弘御筆,只是又畫了一道延展東海的“橫”——“那就有始有終,請入東海之甕,暫成超脫之薪。如此計(jì)功萬載,仍不失身后之名?!被实鄣囊庵具^分冷酷。無可抵御的巨大力量,推、拉、吸、拽,以無處不在的種種方式,牽引著鮑玄鏡往東海去。跌坐尸山的鮑玄鏡,雙手死死抓住地面,十指嵌進(jìn)死肉里,而后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尸體都消失,血肉如百川赴海,奔流不息,全都融進(jìn)他的神軀。眸中白焰頃成血色,一霎尸山竟清空。他一拳轟斷了那一橫,而后以呼嘯血海送自身,把血海也咽下。就此飛回東華閣,氣勢再次暴漲,他畢竟曾經(jīng)企及過超脫,畢竟有無數(shù)年月的積累。這殊死一搏,讓他沖出了東海的吞咽,殺回了皇帝身前。時空不可阻,天權(quán)如飛塵。他直撲御案之上,五指洞開,森森裂世,抓向天子面門。齊天子平靜地看著他,卻是提筆輕輕一點(diǎn)——這簡單的重復(fù)的動作,代表當(dāng)前這個時代,最極致的力量。他無須多做什么。轟轟轟!鮑玄鏡又一次被按趴在殿上,又一次被剝盡血肉,滿殿的血色殘焰,骨頭架子散了一地!他趴在地上,魂火還在跳動,骨頭架子還發(fā)出碰撞的響:“姜無量!!你還在等什么???!”終于知道,那高高摞起的奏章,果是堅(jiān)不可摧的高墻。從頭到尾,他連那御案都未觸及,遑論越案而刺君!御案后的齊天子輕輕抬起頭來:“姜無量么……”時間走到今天,國勢已至巔峰,制約東國最大的問題,是后無超脫倚仗。雖然超脫不涉人間事,但公平總是相對而。身后沒有超脫支持,沒資格上桌跟人家談公平!他這個皇帝就算再能打,也架不住人家隔三岔五地哭廟??墒且札R國的底蘊(yùn),根本看不到成就超脫的機(jī)會。天海戰(zhàn)爭是行險一搏,雖然希望渺?!涞壑?,更是連希望都沒有。最早從青穹神尊那里換來《物有天儀登神法》,幫助天妃轉(zhuǎn)修神道,他是把這口登起來與靈咤締約,創(chuàng)造靈咤圣府,他給了靈咤相當(dāng)大的尊重和自由,其實(shí)居心并沒有那么良善。只是相較于直接把血雷公生吞活剝的季祚,齊國的進(jìn)食要更斯文一些——當(dāng)然靈咤若是能夠成為那無上的存在,這也可以只是單純的合作,坦誠的支持。時至今日,殺死幽冥神只對齊國來說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墒且氚褜Ψ阶兂缮竦赖馁Y糧,做成香噴噴的特定美食一口吞咽,卻沒有那么簡單。單純吃下靈咤,對天妃的幫助很有限。怎樣完好無損拿到祂的神柄,并填于東海,是一件需要好好思考的事情,也必然漫長。這一步進(jìn)展可能需要幾百上千年,他的政數(shù)確實(shí)等不得。好在白骨在齊國。幽冥神只里最有野心,也最有希望的這一個,是危險,也是機(jī)會。神霄戰(zhàn)場魔族的掀牌,不啻于平地雷醒。超脫難成,現(xiàn)世神只的道路,在當(dāng)前的超凡環(huán)境下尤其艱難。沒有永恒天國的遺產(chǎn),就把白骨的神道積累當(dāng)做資糧,再以東國的國勢來推舉。完全可以效仿青穹神尊,成就東國的神道超脫!相較于齊武帝當(dāng)初迫不得已的唯一解——“死在當(dāng)時,寄望后世,超脫于過去”的艱難選擇,天妃登神才是更可行的一條道路?!笆前。瑹o量?!庇钢螅实鄣难凵褚饬x不明:“你還在等什么呢?”蛛網(wǎng)懸蚊蟲。麻雀立飛檐。冷落了四十四年的青石宮里,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樣陰森。積年的塵埃,不過是晦掩了歷史。曾經(jīng)的故事,卻還在故事里鮮活。明亮整潔的靜室里,有一張散發(fā)著干草清香的蒲團(tuán)。穿著一件干凈青衫的男人,正坐在蒲團(tuán)上。雖然坐囚四十四年,他的鬢發(fā)仍然齊整,眼睛仍然清亮。青玉簪好好地挽著頭發(fā),身上并沒有多余的飾品。他坐在那里,抬眼望著窗外——青石宮的所有窗子,其實(shí)都是用石頭封死的。但他什么都看到了。人世風(fēng)景如畫,漸次推窗而來。諸天萬界一幕幕。如朝,如拜。明明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可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叫他的笑容如此干凈明朗——“是啊……我在等什么呢?”??上個月開始的六周年活動,感謝大家踴躍支持。?我會在10月6日下午三點(diǎn)直播抽獎,剛好當(dāng)天更新結(jié)束,大家看完最新劇情,也可以跟我聊聊。?此外i角色之光的活動,雖然并沒有進(jìn)入總榜前十,可我深深感受到了讀者們的支持,所以還是會有萬字加更答謝大家。?之前的存稿因?yàn)榭ㄎ淖詺⒘?,加上國慶中秋,雜事纏身,擾不勝擾,所以還是會慢一點(diǎn)。?我切實(shí)希望能把我想寫的東西奉獻(xiàn)給大家,而不僅僅是一萬字的字?jǐn)?shù)。?插個旗——一定會在十月份完成!?……?……?感謝書友“買小說的小女孩”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66盟!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