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衍前輩……”在飛速消失的時光中，玉衡星光傳遞著姜望的抱歉。?k￠ans+hu!?“我已知道了?！庇^衍的聲音一如既往溫和?！爸箰簬煵蚬允埽共坏媚??！薄拔乙彩墙袢辗街?，我?guī)熞蛘l而死。他有千般不是，萬種該死，卻沒有留恨于我，容我極樂?！敝箰簺]有告訴觀衍關(guān)于止相之死的真相，沒有告訴當年初出茅廬、號為悟性第一的小沙彌，也沒有告訴后來入主玉衡，坐觀萬界的玉衡星君?！叭苏媸菑碗s。我遁入空門，又還俗人間，仍不知人之一字。我懷有他心通，卻見人心瞬息萬變?！弊詈笏挥幸宦晣@息?！敖?。姜望啊……”聲隨星光，惘于宇宙。玉衡星君從來是姜望信重的前輩，教他修行，助他求道，在他迷茫時，為他指引人生方向。深刻影響了他的三觀，開拓了他的視野，改變了他對人生、對世界的認知……可是這樣的人，這樣的智者，也有迷茫的時刻。迷失在森海源界五百年，念念不忘的第一件事，是還金身于寶剎。止惡也死了。曾經(jīng)照料過他、教導過他的止字輩高僧，就一個也沒剩下。他在懸空寺里最后一個熟人，或者說“親人”，消失在紅塵劫火中。從小長在寺里的人，“還俗”其實是“出家”?！\長河，波濤洶涌。懸空寺的胖大方丈，獨自撐篙，湍流行舟。當有一人提劍而至，身似玉樹而橫大河，垂光萬里，使人不得遠見。手上已經(jīng)收攏的妙高幢，便如一柄大傘，其上黃綢帶血。他撐著長篙未動，只是面上的愁苦，又更重了幾分……皮似皺鐵，眼窩深陷。“苦海艄公……命運菩薩！”掀起命運狂潮的人，立在萬頃洪峰之上，似有覆舟之勢：“行色匆匆，將欲何往？”苦命定在那里，腳下孤舟隨浪濤搖蕩。他看著姜望手里的妙高幢：“悲回首座自解于室，留了遺信給我，說了一些事情?！碑敶膽铱账路秸陕曇舭l(fā)苦：“雖然看起來很像是要去殺你滅口……但其實我是要去救你的。”他是要通過命運長河趕赴戰(zhàn)場，所以有這一場駕舟的波瀾，奈何暫止于藏時外。等到藏時結(jié)束，他找到了戰(zhàn)場，戰(zhàn)斗卻已經(jīng)結(jié)束。而能感受命運的姜望，第一時間提劍與他相會。他嘆息：“當然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了?！闭淹鹾蜕駛b合圍姜望，怎么看都是必殺之局?？嗝泵诺伛{舟趕來，補刀并無意義，救人才說得通動機。姜望平靜地看著他：“悲回首座是什么時候死的？”苦命道：“他死于這一戰(zhàn)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之前。命運在你劍下，死亡的時間瞞不過你?！苯恢每煞瘢骸胺秸梢詾?，悲回首座的死，是因為什么？”苦命明白自己的回答很重要，而一個剛剛死里逃生的人，一個有足夠力量紓恨的人，一個在這種時候還要等回答的人……讓他更覺苦澀！空門之外，猶見此仁。修佛一世，禪心安在？他一手撐篙，一手豎掌在身前：“悲回首座說他是受不得內(nèi)心熬苦，身為業(yè)火所炙，魂為梵鐘驚散，故而自解，遺信于我交代?！薄暗蚁氡貛熓逍闹兄挥袘铱账禄鶚I(yè)，為此可以忍受所有，這么多年都沉默，又將自己掌控的洞天寶具交給止惡法師，仍是存著滅口的心思……他的死，大概是想以自己的性命，為懸空寺留一條后路，希望可以獨自擔下所有的孽債。”“此外……”“他也很有可能是我這個方丈推出來的替罪羊。”這胖大的和尚，現(xiàn)今整張胖臉都幾乎長成一個‘苦’字，肥肉是垮下來的，顯得并不寶相?！熬拖窈芏嗄昵啊?guī)煾笇嘈宰龅哪菢印！彼峁┝巳齻€視角，每一個視角都很認真。姜望看著他：“方丈看什么都通透，無怪乎能擺渡于命運長河?！笨嗝溃骸搬t(yī)者不能自醫(yī)，命者不可自求。”姜望又問：“您的師父……悲懷方丈，他和苦性法師之間的故事，您怎么看？”苦命豎掌禮佛，是表示他所說的一切，都可以證于佛前。這一刻也垂眸切：“苦性師弟心性正大，行事光明，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在得知止惡法師的身份后，一定要揭露于天下……我能理解，但不同意?！薄耙驗橘即蟮奶煜?，不是只有一個懸空寺，作為佛門圣地立于東域，從來不是巋然無憂，不可八風不動——涉及止惡法師的身份，懲罪可以被我們開啟，但無法由我們結(jié)束?！薄盁o論景齊，早覺光頭礙眼。況乎天下，豈有禪宗生途。使天下問罪止惡，是以天下傾山門，懸空必無幸理，古剎永絕禪音?！彼值溃骸拔?guī)煾副瘧逊秸桑趯覄駸o果，且苦性已經(jīng)逃到角蕪山，取得止惡法師是神俠的關(guān)鍵證據(jù)后……出手將其斃殺?！薄拔夷芾斫?，但不同意?！彼氐溃骸拔依斫獗瘧逊秸杀Ｈ陂T的執(zhí)念，也理解他心心念念，想要救出世尊。但不能同意他殺害一個并無過錯的人。從始至終犯錯的并不是苦性！”“苦性只是在宗門和大義之中選擇了后者，且對現(xiàn)世當權(quán)者有相對天真的幻想。認為明正典刑之后，此事會罪止神俠一人?！薄拔?guī)煴瘧?，最終禪心崩壞，早早圓寂。悲回首座自解后，他那一輩，已無存世者……或者便是惡果?！苯粗骸胺秸蓪φl都能理解，又對誰都不同意……難怪法號是苦命！”感同身受，究竟是一種天分，還是一種詛咒？苦命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一只手禮佛，一只手撐篙，都肥胖，都有老繭，都不干不凈。“知命不認命，故自苦也?！彼皇菄@道：“世間安得雙全法？我亦行來，方知路難行！”當上了方丈，才知道這個位置意味著什么。遠看是宗門領(lǐng)袖，近看是自中古傳承至今的歷史，無數(shù)可歌可泣的故事，以及活在當世的數(shù)十萬僧眾?！叭缥?guī)煾改前悖M退無門，血淚都咽，確知行路難！”姜望立住潮頭：“方丈執(zhí)掌大宗，尊奉圣前，大事小事，一而決，也說路難行么？”“哪有什么一決之，不過是一肩承之。懸空寺之所以能懸空，是有人在上面提，有人在下面撐！”苦命緩緩搖頭：“那些看不見的血淚，堆成了看得見的恢弘?！苯肫鸬谝淮稳サ綉铱账碌臅r候，那懸空巨寺，仿佛天境，的確給他長久的震撼感受。后來他又走了很遠的路，看到很多風景。但已不是最初的那個少年，不能夠再大驚小怪?！斑@世上的道理，豈有人能盡？無非是每個人，都守著每個人的一畝三分。”姜望最終只是道：“一段時間不見，方丈瘦了許多。”獨佇孤舟的胖大方丈嘆息：“老衲是一個在油鍋里滾幾圈，也掉不得秤的癡肥人。唯獨良心自煎，不得不瘦！”姜望將手中收攏的妙高幢，扔到了命運渡舟上：“我在路上撿到這個——約莫是懸空寺之物，方丈收好了，莫再有遺?！睉铱账碌膬雌兴_，是平等國的神俠。神俠他殺了，身份他便作不知。但他會盯著懸空寺。一直盯著。倘若發(fā)現(xiàn)懸空寺跟平等國確有勾結(jié)，止惡法師并非孤例，事情便不會這樣結(jié)束。苦命以掌合篙，對姜望深深一禮：“承真君此情，懸空寺上下無以為報，必夜夜誦經(jīng)，為君祈福，以祝平安?！薄敖称桨才c否，自有劍橫?！苯溃骸胺秸扇缬行?，便祝衛(wèi)人吧。”苦命合掌未開，仍自低聲：“止惡法師生于懸空寺，學于懸空寺，隱于懸空寺。自執(zhí)地藏敗亡后，愈見其執(zhí)。乃至一念有差，貽害天下——這是老衲作為懸空寺方丈，必須要償還的業(yè)?！薄岸U門慈悲之地，方丈肯定知道應該怎么做?！苯磩D(zhuǎn)身：“便不叨擾。”“稍等——”苦命叫住他，又是一禮：“老衲與施主也算有緣，于懸空寺幸結(jié)因果?！?+4?k,an?s?hu_c!o~“今厚顏相請——不知能否送一枚青羊天契，給老衲作護身之用？”這一枚青羊天契名為護身，實為監(jiān)督。他愿意將自己置身于姜望的眼皮底下，以證他這一生，的確不曾參與過平等國。法家大宗師韓申屠對衛(wèi)郡慘案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追蹤到平等國，鎖定了護道人馮申。而姜望確認了主持此事者，是平等國神俠，并將其格殺。往后或者因為馮申，還能牽扯出更多的平等國成員。但因為神俠已經(jīng)煙消云散，這把火燒不到懸空寺。其實猜疑難以避免。景國本身就對止惡有懷疑，只是沒有確定性證據(jù)，難以支持他們大軍壓境，伐山破廟。如今神俠一死，止惡也失蹤，難免舊事重提，聯(lián)系到一起。但人已經(jīng)死了，止惡永遠無法被證明是神俠。懸空大寺，傳承萬古，為現(xiàn)世做出過巨大貢獻。又有苦命這一尊命運菩薩坐鎮(zhèn)，僅僅猜疑，無法滅宗。此外子先生也是知道這件事的，只是在姜望登山之前，他不曾對人說。在姜望離山后，他也不會幫景國確認。姜望的沉默，確實是保住了懸空寺傳承，拯救了數(shù)十萬僧眾。苦命作為懸空寺方丈，給出所有他能給的交代。姜望想了想，終是抬起手指，一只折紙青羊，在他的指背跑出，躍上命運渡舟：“折紙不佳，方丈莫要嫌棄。”是非山一戰(zhàn)之后，昭王絕對不會再展現(xiàn)天道尊王身，從此以后會隱藏得更深。要說以“了解天道”為線索……在命運長河泛舟的苦命方丈，的確是個有可能的存在。況且這種監(jiān)督……又怎么不是證明呢？作為當代懸空寺的執(zhí)掌者，苦命比誰都希望能夠證明懸空寺與平等國無關(guān)，可是因為止惡法師的存在，懸空寺在這方面的信用已經(jīng)被抹去。而若是姜望站出來說一句，他一直盯著苦命，這比任何自證都更有說服力。以姜望魁于絕巔的戰(zhàn)績，超脫之下堪稱無敵的姿態(tài)，他的青羊天契，也沒可能讓非超脫的存在做手腳。小心地將這枚青羊天契收在懷中，抬眼看向已經(jīng)轉(zhuǎn)身的姜望，苦命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那個不回頭的、吊兒郎當?shù)纳碛?，不由得脫口而出：“還有一事?！苯仡^看他：“什么事？”苦命拄著長篙在那里沉默了一陣，似乎非常掙扎，但最后還是道：“神俠……或許不止一人。”“一是我不能確認止惡法師的身份，懸空寺永遠無法將這件事上秤稱量；二是有一回神俠做事的時候，我確然看到止惡法師在寺中……”他又補充：“當然也有可能是止惡法師的匿身之能遠勝于我，留假身使我不能知。我姑妄一說，你姑妄一聽。莫受干擾。”如果姜望在是非山上沒有沉默，苦命大概永遠不會說這些。倘若真的神俠不止一人，而又未得苦命提醒，那另外的人就永遠翻篇了，不會再被懷疑——止惡法師跑去是非山行險，有沒有“勝則嘗試超脫，敗則為理想遮掩”的意思呢？“知道了?！苯c了一下頭，轉(zhuǎn)回身去，仍自踏浪而走。命運長河浪聲遙遠，像是間隔了很長的時代。在離開的那一刻，不知為何，心中忽然響起一個悲傷的聲音。人的記憶，果然是從聲音開始——“姜望割下這縷頭發(fā)，代首為誓，與大師相約。此生雖不能剃度，但已視大師為親人。大師走后，姜望一定好生看護懸空寺，讓大師香火不絕，金身久享……??！”曾經(jīng)苦覺在他面前裝死，離莊之后愈發(fā)壓抑情感的他，因而吐露心聲，表示早已視其為親，但還是死守底線，不肯拜師……最后那一聲“啊”，是苦覺的回應?？嘤X當場跳起來，給了他一頓胖揍，然后揚長而去。后來苦覺真?zhèn)€走了，他卻沒機會在他死前說些什么。真正的離開，不讓人有道別的準備。姜望揮了揮手，消失在命運里?！嗝氉造o了一陣，才放開長篙，任由命運之波瀾，推著他和他的渡舟往回走。師父悲懷當年臨終時，把他叫進房間里，問他方丈之位，誰人可繼。他說苦覺靈慧質(zhì)真，最具佛性。又說苦諦為人方正，處事端嚴。又說苦病是金剛秉性，有佛子真心。但師父都不。最后師父說：“你的命最苦，你來做這個方丈吧。”這句話，當時他并不理解?！?zhèn)河真君在追溯歷史、巡察神俠真身的時候，被神俠和昭王聯(lián)手伏擊，遂起大戰(zhàn)——一戰(zhàn)殺神俠，逐昭王，震驚天下！這是平等國自創(chuàng)建以來，最慘痛的一次失敗。這也是姜望“三論生死”的第三論，真正做到了人間無敵，魁于絕巔！尤其這一戰(zhàn)發(fā)生在藏時的歷史片段里，與姜望魁于書山的消息，前后腳轟傳人間，更幾乎同時抵達觀河臺。子先生給的名聲還未被人們消化，而又聞山高一重，劍開新天。觀河臺上的超脫之戰(zhàn)還未結(jié)束！黃河之會的主裁判，已經(jīng)帶著神俠的死訊回返。聚集在和國的比賽觀眾，自然是人聲鼎沸，難以想象這樣的戰(zhàn)績竟然真?zhèn)€發(fā)生，簡直像聽說書一般！當然他們也不太理解，為何原天神眉飛色舞……也不是您原天神去打的啊！莊鳴玉是和國外樓境的天驕，拿著和國的正賽名額，在觀河臺上正賽一輪游——情報情報跟不上，實力實力也跟不上。確實是拼命了，但確實是打不過。原天神都氣得差點代打，不過祂畢竟講規(guī)矩，答應了姜主裁不鬧事，就老實地坐在家中。這時他便湊上來，大為震驚，甚至沒能控制住音量：“就是您賽前指點了那么一下，鎮(zhèn)河真君竟就魁于人間！咱們和國這個正賽名額，完全是您的蔭澤??！”“姜望能打是他的造化，本尊不過指點他幾句，蹭什么功勞？往后不許再說！”白眉青眸的少年，頓時眼睛一瞪：“去去去！本尊最討厭阿諛之輩！”偉大尊神不耐煩地揮手：“先升個三級去做大祭司吧，用繁忙的工作來彌補你的罪過！”……不同于和國的沸反盈天，觀河臺上，卻十分靜默。書山上的戰(zhàn)斗情報，才通過各種方式落在觀河臺，在眾天子眾強者心中翻騰未休。下一刻姜望便跨天海而來，袍角飄卷，長河靜如鏡！去時孑然一身，歸時一人獨劍。但已沾了一條太夠份量的人命。他的身形，也因此似乎有了幾分額外的威嚴。就連又哭又笑的混元邪仙，也歪過頭來，瞧著這尊從天而降的天君，一任連番的攻擊落在祂身上，只咧開嘴，似乎好奇來者何人，怎么有這般氣勢。“好能……擺譜。”祂說。姜望恍如未聞。接天海貫長河的定海鎮(zhèn)，緩緩沉入河底。九鎮(zhèn)石橋，發(fā)出朦朦的光。鎮(zhèn)河真君回到了他最忠實的觀河臺，先看向場邊的斗昭：“你剛才是不是來了？”斗昭抬起冷峻的眉：“什么？”即便是無敵衍道，也無法跟一個裝聾的人交流。姜望果斷挪開目光，看向正全神貫注與混元邪仙大戰(zhàn)、似乎壓根沒注意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洪君琰：“黎皇給了我神俠的線索，雖然線索并不準確，所幸還是遇到了。今斬命而還，不知陛下滿意否？”“快哉！”洪君琰提戟分霜雪，豪邁長嘯：“鎮(zhèn)河真君為天下誅此兇！當浮一大白！”姜望又道：“黃河之會宋國舞弊事，貴國沈明世善治獄，不知他審沒審明白？”“正在審！”洪君琰給出確定的回應：“三日之內(nèi)，必有結(jié)果！”姜望又道：“我以黃河之事，前往問責宋皇，因其傷重不能行。子先生說，同樣勾連人魔，攪亂黃河之會，宋皇何責，黎皇何責——黎皇以為如何？”“此公允，朕無異議?！膘贾橹?，洪君琰只有慨然：“人非圣賢，不免有疏。-ni?a′oshu_￠朕與宋皇當為天下表率，以求公正之精神！黃河之會乃人族盛會，系于萬古，類似的事情不可再發(fā)生——便從此誡?！彼麑嵲谑桥浜?。雖仍不免標榜自我，挽救身為雪原皇帝的尊嚴，但也事事有應，能做的讓步都讓了。姜望按著劍，這時才看向混元邪仙?；煸跋扇匀煌嶂^看他。只是隨意地左一巴掌右一巴掌，迎接觀河臺上的諸方挑戰(zhàn)。那張殘留口水、鼻涕和眼淚的臉，怪異地扭曲地笑著，幾乎讓姜望認不得。很難相信這是那位風儀獨具的清貴仙師。姜望伸手一抹，天海如傾。瞬間翻滾的天道力量，令魏玄徹都微微側(cè)目。倒是洪君琰不避不讓，愈斗愈勇，根本不擔心姜望在背后給他來一下。但天道的浪花，在空中卷過，只是在混元邪仙的臉上一抹，幫祂洗凈了污濁。飛流如鏡能自照。仍然是俊朗中年人的模樣，仍然是仙風道骨。黑發(fā)之中，有兩縷流云般的鬢白。唯獨那雙曾經(jīng)清亮的眼睛，現(xiàn)今渾濁得瞧不清，便如孽海之濁水，灌進了眼睛。祂只是看了一眼消逝的飛流，水鏡中的自己……曾經(jīng)最重風姿，一舉一動為天下之儀的禮師，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鏡中的自己！祂的視線呆轉(zhuǎn)著，愣愣地看著姜望，不理解這是在做什么。這比最開始那個武夫的拳頭，還要輕很多。在祂承受的所有攻擊里，這一擊最是微不足道，但卻帶給祂最巨大的感受，令祂怔然沉默。身如孽聚，心似禍結(jié)。渾渾噩噩，惡業(yè)無邊——這即是祂此刻的顯現(xiàn)。憤怒、貪婪和恐懼，全都不能觸動祂。直到有人遞出名為“尊重”的一劍?！皢⒂蒙胶迎t吧?！绷现?，中央天子的聲音道：“菩提惡祖和澹臺文殊不會再露頭了?！睙o盡禍水中，水下亦有群山綿延。武夫王驁獨立其中一處山巔，垂手眺望遠處：“堂堂菩提惡祖，澹臺文殊！就這樣認了嗎？”菩提惡祖并不回應，只推著怪誕的樹影，沉下禍水更深處。倒是有一尊污濁水人，搖搖晃晃地爬到對面山上，發(fā)出無意義的笑：“技不如人，該認就認?！薄耙膊荒苷f技不如人?！蓖躜埼⑿χ吹k：“拴著鐵鏈跟人下棋，一旦占優(yōu)就被鎖起來……怎么能贏？”污濁水人晃了晃腦袋：“倒是知音！”王驁往前一步，與之迎面，輕描淡寫地一拳前轟，這尊水人便破滅，往后浪濤成空，往后群峰盡折！在禍水深處，轟出了一片巨大的空洞。他側(cè)身回望，似已觸及澹臺文殊藏身的位置，仍然笑著：“現(xiàn)世雖已不成，不考慮咬我一口嗎？食我血肉，感受武道真功！”澹臺文殊的聲音，桀桀在水中，而漸行漸遠：“你若未散功德，倒是好食?，F(xiàn)在么……徒然硌牙！”王驁靜佇不語，直至聽到了一個懶懶的哈欠聲?！l都知道放任混元邪仙在臺上折騰，能夠消耗景國更多的力量。但在這樣的時刻，當中央天子提及啟用山河璽，沒有一位霸國天子表示異議。他們愿意調(diào)動九龍捧日永鎮(zhèn)山河璽，讓混元邪仙的消亡，成為無可挽回的既定事實……進一步減少禍水的壓力。諸天之爭，即于此刻。霸國擔責，正在其時。豈不見未成霸天子的洪君琰，都還在臺上拼命！眼見諸帝敕命，天地動搖。姜望靜然一陣，還是開口：“各位陛下，我曾經(jīng)追溯血魔歷史，在神話時代的尾聲，看到了許懷璋，因此得授《仙道九章》?！彼⑸矶Y：“超脫者立身于現(xiàn)在，超脫于時空，除非有意等待，理當不會再出現(xiàn)在過去。且又一證永證，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如一……既然我有這次經(jīng)歷，見到了清醒的祂。說明混元邪仙或許不是完全瘋癲，祂可能在某些時刻，是有理智存在的。”中央天子的聲音波瀾不驚，威福難測：“你想留祂一命？”“豈敢妄！”姜望當即搖頭：“諸位陛下的決策，必然高瞻遠矚，定衡乾坤，在下才疏學淺，見識不足，斷然沒有干涉的心思?！彼麣⒘松駛b，逼退昭王，已是當世最強絕巔。但并不意味著他就可以指點世上所有的事情。絕巔之上，還有超脫的力量存在。一個黃河之會，讓他當家做主，就已經(jīng)是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的僥幸！有些話，哪怕是在全盛狀態(tài)，也不可輕。況且他損失四尊法身，正是虛弱的時刻?！爸皇恰彼笆职莸溃骸罢\知混元有所不同，不得不向諸位陛下實，以期周全現(xiàn)世之法。菩提至惡，無罪孽謀，都無可赦。唯獨這渾渾噩噩者，或非現(xiàn)世之敵……”他又補充：“孽海之事，全憑諸位鈞裁！我只是提供一點自己的所見，以得君知。僅此而已，未敢他求。”中央天子并沒有說話。東天子的聲音便在這時悠悠響起：“鎮(zhèn)河真君?！苯⒓垂矶Y：“陛下！”昔日紫極殿里站崗的年輕國侯，今日在觀河臺上，仍是站崗的姿態(tài)。卻已三論皆勝，魁絕天下。東華閣里披上的紫衣，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世的長霞。得鹿宮外靜佇一夜的身影，不知覺竟巋然接天！這位一手創(chuàng)造了霸業(yè)的皇帝，聲音從來是不體現(xiàn)喜怒的，仍然遙遠似最初。但姜望聽得，句句在耳邊?！敖窕煸跋?，墮于孽海，存于孽海，也系于孽海?！薄盁o關(guān)于善惡，抑或渾噩清醒?！薄艾F(xiàn)世滌孽海，禍水覆人間，這是根本的立場！”東國的皇帝道：“無論祂在哪個歷史片段贈你《仙道九章》，現(xiàn)在祂是混元邪仙?！苯钌钜欢Y：“晚輩……受教?！庇^河臺上的這超脫一戰(zhàn)，自然不為現(xiàn)世傳映。能在現(xiàn)場觀戰(zhàn)的強者，都莫非絕頂。當九龍捧日永鎮(zhèn)山河璽的虛影，在長河上空緩緩凝現(xiàn)，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種浩大恢弘。即便“魁于絕巔”的姜望，亦不免自覺渺?。∽詈蟮臅r刻已經(jīng)來臨，唯獨混元邪仙仍自不知。公孫不害、吳病已、洪君琰、魏玄徹、姬景祿、閭丘文月……攻勢如潮，氣象萬千。祂在天崩地裂的場景里，怔然遙望。眼中的濁色竟如沉沙，就像觀河臺下正在變得清澈的黃河河段！忽然咧開嘴，對姜望道：“好久不見！”正在圍攻祂的眾人，俱都悚然，各自散去！唯有天都鎖龍陣的鎖鏈，還掛在祂身上，便如一件特殊的甲披。一個瘋癲蒙昧的混元邪仙，和一個靈醒智歸的許懷璋，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前者雖有超脫之力，卻是砧上魚肉。后者則是深刻改變了現(xiàn)世進程，影響了歷史發(fā)展的偉大者！論功論業(yè)，現(xiàn)場沒有一個人能夠與之相較。姜望眼神復雜：“上一次見您，還是血魔君覆滅的時候，仙師風姿，令我久懷?！笔呛芫昧恕瓘纳裨挄r代的尾聲到今日，于姜望只是幾年，于祂的時間要以萬年來計！“那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想起來了嗎？”許懷璋問道?！跋肫饋砹恕！苯f。學仙法，得仙宮，繼仙道因果，此事理所當然。許懷璋并不多這事，而是探手往身上一把，抓住鎖鏈嘩嘩地響。“天都鎖龍陣……我的過去、我的經(jīng)歷、我的家名?！彼麚u頭而聲輕：“只有在我在乎的時候，才能鎖住我?！泵偷匾怀?！景國苦心針對、準備許久的天都鎖龍陣，一扯就破。捉此如死蛇，盡在一把中。主持大陣的中央丞相閭丘文月，只是輕輕一攤手，將其對大陣的控制放開，毫不在意。粉碎了無罪天人的圖謀，將混元邪仙按在臺上，本次謀劃便已功成。只是勝多勝少，看孽海能清幾分。景國做好了最壞情況的預案，更有獨力承擔的準備，但天下襄助，給予此事最好的結(jié)果。九龍捧日永鎮(zhèn)山河璽下，混元邪仙抑或仙師，瘋癲或清醒，并無區(qū)別。薩師翰也識趣地放了手，將水德天師旗放飛，使之如大鵬橫天，又化大魚，落長河而走。倒是許知意，仍舉天師炎旗，一時未放手。并非她有扭轉(zhuǎn)乾坤的自負，而是身負家名，許家的立場要比別的事情更重要。許懷璋抬眼看來，眸澈如海，似將年輕的許知意澆透：“‘小天師’并不值得驕傲，它是你的制約?！敝贿@一眼，便見那桿天師炎旗，在烈火中熊熊?；鸱儆诨?！許知意一時放手而跌坐！垂眸斂色無聲音。說話的這人是許懷璋。在血脈上是她的先祖。同樣是天師后人，同樣沐浴天師榮光，眼前這人打破傳說，創(chuàng)造了無上的傳奇?？v然初代天師許鳳琰復生，也不及祂的成就，無法企及祂的層次！若沒有后來的那些故事，她更該以此人為榮。今相見，竟悵懷。本以為是一場對家族歷史的清洗，這一刻倒更像是間隔久遠的拜祭。許懷璋抓著那把鎖鏈，任其斷裂，鎖環(huán)一個接一個地跌落地面，鐺鐺地響。其聲悅耳，自然成韻，恍如天籟。令姜望想起上一次相見，時為儒門禮師的祂，行走之間，六禮玉輕輕撞響，天下有儀。祂看著姜望：“你在乎嗎？”“我當然在乎，我的過去和經(jīng)歷，使我成為我?！苯氐溃骸暗也粫凰鼈兪`?！薄昂芎??！痹S懷璋笑了起來。姜望斟酌著措辭：“仙師既然是可以清醒的，又為什么……”許懷璋問：“瘋癲？”姜望用沉默作為回答。“人情冷落寒削骨，世事磋磨每如刀！”“我們時時刻刻都被這個世界影響?！痹S懷璋淡然道：“只有瘋子不會被改變?！薄跋蓭煵豢媳桓淖?，是為了保留什么呢？”魏玄徹開口問。許懷璋看了一眼他的青銅長戈，尤其是長戈上的那滴暗血，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xù)對姜望道：“茍延殘喘，不免為天下禍?！薄八劳霾豢杀苊?，我唯一能夠選擇的是時間?！薄敖袢杖松褖?，黃河驚覺，未嘗不是天定。得賞前所未有的黃河之會，見證絕巔之魁，誠是壯景，并無余憾?！薄吧裨挄r代一相見，仙宮傳世竟何年?！薄拔矣幸粍?，為你而留?！薄巴恪讼烧x?！钡k的眸光慢慢抬起來，這個世界似乎漂浮：“你想殺誰？”觀河臺上立時一肅！雖說有山河璽在，混元邪仙必死無疑。但作為超脫存在，以其不可想象的力量，若說一定要在死前殺掉誰，恐怕沒人能說自己可以幸免！“承君厚意，但姜某舉目，天下無敵?！苯⑽⑶飞矶Y：“此心無所求，愿您解脫自我?！薄疤煜聼o敵?！痹S懷璋定了一定：“真陌生的詞啊！”他抬手一指：“但不知六合之柱所懸立者，有多少撐你腰膽！”“天子自懷寰宇之心，皇者必承社稷之艱。但有益天下之事，圣天子自然為腰膽?！苯才阒α耍骸爸劣诮场贿^幸得體諒，無人計較我魯莽?！痹S懷璋看著他：“舉水族人族為一臺，你是否預見了阻力呢？是作何想？”姜望完全明白，這位仙師是在為自己鋪路。讓天下最有權(quán)力的這些人，都在場邊靜候，聽他宣講。他當然也明白，他將會為仙宮時代做些什么?！拔业拇_預見到阻力，但阻力并不來自某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頑固的偏見，長久的不理解?！薄白屟劬吹窖劬?，人碰到人，隔閡不解自消?！薄奥f水族人族本一家，便是妖族、海族、魔族，乃至修羅，甚至惡觀——倘若惡觀有識的話。只要愿意來，在這觀河臺上，我也可以承諾他們的安全?！薄凹仁乾F(xiàn)世天驕之會，既然現(xiàn)世是萬界中心，這黃河之會，何妨向諸天開放？”姜望大張其手，說出他一早想說，但卻未能說出的：“我們立足此世，廣納萬方，不懼挑戰(zhàn)！”都說道歷三九三三的黃河之會，是前所未有的現(xiàn)世盛會。但黃河主裁對黃河之會的設(shè)想，其實不止于今日。他最早是想辦成諸天盛會！只是知曉步子不能邁得太大，這才收緊了步伐——那會兒也沒有許懷璋站出來問“你想殺誰”?！包S河諸天盛會，的確是大氣魄！”許懷璋看著他：“但今未成，后不能成。下一屆黃河之會，就不是你主持了?！苯坏溃骸白杂械聞傥艺??！痹S懷璋笑了笑。祂笑的時候的確風姿獨具，既清貴又仙意縹緲！雖在這混沌的臺上，卻有舉世皆濁而獨清的姿態(tài)。八風環(huán)繞，天光垂衣。祂抬步而走。嗡~！九龍捧日永鎮(zhèn)山河璽猛然移動！雖然祂與姜望笑自如，但站在六合之柱上的人，擔責天下，自不可能就這樣對祂放心。對于許懷璋的態(tài)度，齊天子也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但許懷璋并未走遠，祂的步子停下來，停在了那座白日碑前。“不能再走了?！钡k說。祂抬起手來，大袖飄飄，已然披上了仙袍，似要乘風而去。但這只手，只是具體地按在了碑石上。山河璽所撼動的天威，根本未叫祂動容。磅礴現(xiàn)世的無邊變化，全都不在祂眼中。祂只是瞧著這碑石，而撫摸這碑文，自顧道：“各說各話，各有所思，各行其路……此之謂，‘人間’。”“你看這臺上，其實無人聽你?！薄昂芏嗄昵埃乙嗳绱?。”祂的手掌按下了：“這一劍為你寄于時光——希望你永遠不必取用。”似有電芒，游過碑文。轟隆隆??！晴空電掣萬里，山河遙有鼓聲。許懷璋揚起頭來，看著那巍峨一角，若隱若現(xiàn)。祂的目光淡然，聲音平靜：“烈山陛下留下的璽，我當伏地而受死?！薄暗灾T位之德業(yè)，馭此而殺我，難叫我心服?！薄皠駹柕确畔?，我非龍君，了無牽掛——”祂微笑著道：“會被砸出脾氣來?！本痛艘徽粕贤?，托舉著這尊九龍捧日永鎮(zhèn)山河璽，一路按到了天之極！發(fā)出一聲轟傳現(xiàn)世的響！許懷璋目光清傲，環(huán)視諸方，似在宣示祂的力量。諸方天子并沒有強行催動山河璽，因為已經(jīng)明白祂的選擇。而后仙光一道，橫如長虹，漸漸消逝了。只有余聲一句，留在人間——“我之為仙也，登高而撐天?！薄敖褚源松硭?，禍水當有三分清?！眹W嘩嘩！孽海中波濤洶涌，洪峰對撞。那蓮華圣界大放寶光，血海波濤一漾一漾。生得寬仁面貌的姬符仁，伸展腿腳，大咧咧坐在紅塵之門的門檻上。然而目之所及，菩提惡祖和無罪天人都早早遁隱，在無根世界更深處。祂嘆息著搖頭：“世道險惡，魚都不咬鉤了！”也不知從哪里摸出一顆亮晶晶的果子，一口咬下，汁水四濺。自紅塵之門而下，一拓再拓的玉帶海外，那滔滔濁水，明顯地清了幾分，不似原先渾濁?！蛧拇蠼稚稀＠先皇譅磕輧?，一手牽狗，左顧右盼地，跟著前面的牙人，走進了院中。在和國待了幾天，他已經(jīng)不想去景國了。這里明顯更安樂，富貴繁華，其樂融融。到處都是大俠，也沒有誰欺負他。只要口頭上贊美原天神，表達一下虔誠的心情，就會得到非常友好的對待——他太擅長了。他對原天神的信仰堅不可摧，他敢說原天神是開天辟地以來最偉大的神靈！當然也有煩惱——他總覺得眼前有黑影在晃，一會兒飛左，一會兒飛右，繞得他有些暈眩。問妮兒有沒有看到，妮兒總是搖頭。他懷疑自己得了“飛蚊癥”，這種病在醫(yī)書上的名字，叫“云霧移睛”。還怪好聽。不過他的“飛蚊”形狀有些奇怪，又細又長，倒像是無柄的劍。索性要不了命，不必去治。他攢了些錢，打算先租個房子住，再看看做點什么小買賣，等湊夠了錢，就去請個原天神教的祭司，看看妮兒的啞病——價錢他已經(jīng)問過了。原天神無所不能哩。不出意外的話，眼下這間小院，就是他們接下來的家。五十個錢，就能租一個月，這房子實在便宜。老全沒好意思問牙人這里是不是死過人——哪怕是今天現(xiàn)死的，這房子也值呀。冤魂怨鬼，都是可憐人變的，沒甚可怕。妮兒總是不吭聲，老黃狗總是吐舌頭。老全剛要開口問牙人，附近哪里有布匹店，他也會些針線，想給妮兒做身衣服。另外已經(jīng)天黑了，能否多點一盞燈，好好看看房間——便見那牙人關(guān)上了院門，轉(zhuǎn)過身來，從腰間提出一柄尖刀，沖他晃了晃：“老鄉(xiāng)，借倆個錢花花？”在和國這么富裕的地方，竟然也有人打劫！老全本能地把妮兒扯到身后，又拽緊他的狗，自己卻往前。大黃老邁不堪，妮兒受不得嚇。他必須要站在前面，或者跪在前面。哆哆嗦嗦：“大哥，有事好商量。給錢，給錢——”話沒說話，便眼前一黑。雖然他很恐懼，但恐懼并非眼前一黑的原因——他眼中的“飛蚊”，忽然就飛了出來。小小的劍形一瞬就放大了，完全占據(jù)他的眼睛，幾乎將他的眼睛撕裂！劇痛令他本能出聲！“啊??！錢……給！別傷——”大概是已經(jīng)死了！精神出現(xiàn)幻覺。他竟然看到了大黃說話！這條大黃狗，繞著他急切地叫喚：“不好，劍胎提前出世，老家伙承受不住的，馬上就要被吸干！”妮兒也緊緊抱著他，小手在他身上亂拍，似是要喚醒他。沒事……沒事……他想起身說自己沒事，但睜不開眼睛?；蛘咭呀?jīng)睜得最開了，可視野全被占據(jù)了——那柄該死的飛蚊劍！他好像看到一柄劍橫空而走，穿過天穹像是一輪月亮又西飛。然后是一條瘦狗，病殃殃的、奄奄一息的，卻那么矯健、英勇地躍了高空，向著劍去！不——老全在心里無聲地喊。那條老黃狗，好像回頭看了他一眼，而后決然而去，橫過人間。天狗食月！一口吞下那劍！吞劍入腹的那個瞬間，老黃狗便像是變成了影子，大片大片地虛幻，而后消失為空。飛蚊劍貫穿它的身體，竟然火星四濺，而后被這火星點燃，似彗尾飛過！老全心中驀地生起一種明悟——這是與他性命交修的飛劍，而于此刻鑄造成型，已經(jīng)覺醒！而關(guān)于此劍的種種，一篇基礎(chǔ)飛劍劍訣，流轉(zhuǎn)在他心中。飛劍是什么東西？超凡？我今年……五十有二。老成這樣，沒用成這樣。還能修行嗎？妮兒不停按著老全的身體，活泛這具老軀，為其松筋活血。意念追及老黃：“死狗，你瘋了！值得嗎??？燕老頭最后并沒有回來，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幫不了你什么！”老黃狗哈哈地笑：“正因他是老全！他要是燕春回那個老畜生，我早生吃了他！”妮兒聲音尖利：“這不是你會做出來的事情。你我都是天生的壞種。你明明都清楚，犧牲不是品德，是一錢不值的愚蠢！”老黃狗并不回頭：“是啊是啊愚蠢。大小姐，你也從來沒有這么關(guān)心過一個人。”妮兒沉默了一個瞬間，手上卻還是在拼命地施印，保護老全這具平庸的身體。終于她問道：“是啊。為什么呢？”老黃狗的聲音有些虛幻了，因為它正在消失，正化入劍鋒，其聲喃喃：“我只是一個畸形的人魔，一個被煉成狗的人……一條被牽來護道的狗。有幸被視作親人。有幸……為他鑄劍?！彼亲畛醯氖妊四В侨四е械牡谄邆€。做了多少惡事，是怎么死的，也都記不清了。能記得的事情不多。老全可以為它這條老狗跪下！求人松手莫打狗。他還是一個人的時候，卻被踩在地上學狗爬。它被人吃，它也吃人。久而久之分不清自己是人是狗。但這一刻并不后悔：“雖然他天賦平平，這一定不是一柄光榮的劍。但我感到光榮。我為了在乎的人，我救了在乎我的人?！蹦輧撼聊擞殖聊詈蟮溃骸澳阌惺裁丛捯獛Ыo他嗎？”黃狗嗤之以鼻：“沒什么可說的！”“留一句吧?！蹦輧赫f。黃狗沉默了一下，終究在意念中道：“如果他問，跟他說——老東西，你最好能活五百年！”燕春回已經(jīng)死了。老全是一個完整的人。他并沒有驚世的天賦，絕世的智慧，但他是飛劍時代存在過的證明。是一張新時代的入場券。觀河臺上，人道烘爐。時代之撼，以身葬劍。當太叔白的劍光傾落月中酒，當燕春回的劍光橫為滿天星。當一個叫“老全”的人，鑄成了他的飛劍——老全老全，飛劍之道……全矣！世間修飛劍者，從此能絕巔?！贿h處的屋頂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眉心有火焰的紋路，皮膚略黑，牙齒很白，裹著一身神秘的祭袍，跟原天神教格格不入。另一個玉冠束發(fā)，眸似靜海，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澳憬形襾恚褪亲屛铱催@個？”玉冠束發(fā)的男人問。慶火其銘抱懷道：“我跟著觀察了很久，今天終于露出馬腳——燕春回留下的東西，你不打算抹掉？所謂‘除惡務盡’。就算他跟原天神有什么交易，想來原天神也應當會賣你一個面子?！苯o靜地看著那處院落。老黃狗橫尸在地。老人還閉著眼睛昏迷，小女孩兒不停地搖著他的身體，流著眼淚卻哭不出聲音。對面裝扮成牙人的劫匪，拿著血淋淋的剔骨尖刀，從老黃狗的脖頸上挪開……嘴里罵罵咧咧：“老東西，敢放狗咬我，這就不是幾個銅錢的事情了！”嘭！院門忽然被踹開。一群急著搶活兒的大俠沖將進來，將小院擠得好不滿當：“兀那賊子，放下武器，留你全尸！”“老人家，您沒事兒吧？”“小姑娘別怕，到姐姐身后來！”為了響應義神之路，和國專門貼了一張俠義榜，大俠們可以用俠義值，在俠義榜上兌換各種各樣的玄功秘法。以至于和國境內(nèi)，歹人根本不夠用。也就是遇到了外地來的孤老幼女，那牙人才敢重操舊業(yè)，想著掙他一筆，然后遠走高飛?！澳阌X得燕春回這個名字怎么樣？”姜望問?！鞍。俊睉c火其銘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姜望已經(jīng)轉(zhuǎn)身。他在屋要去很遠的星空。“說來有趣，我這柄劍上的刻字，是‘燕歸巢’?！比碎g不總是風雪。有一日春回大地，燕也歸巢?！谶@樣的夜晚，很容易想起故人。有一個死魚眼的劍客，獨自去了星海找路?；蚴菦]有打算回來，因為還留下了他的劍。等他或者滿身疲憊而歸，或那時候已發(fā)蒼蒼，又齒牙動搖……竟然發(fā)現(xiàn)人間有飛劍。那時他是何等心情。是哭是笑呢？應當大笑吧！畢竟星漢燦爛。畢竟乘槎向前。…………本卷完??感謝大盟“恰恰好好好”新打賞的白銀盟！?感謝書友“啞巴湖左護法”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10盟?感謝書友“皇家砍樹團”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11盟！?感謝書友“明月今掇”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12盟！?……?明天寫總結(jié)，順便跟大家聊聊最后一卷的想法。當然會晚一點。我要睡大覺了。?(本章完)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