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以往倒是沒有釣魚的習(xí)慣。
釣魚是打發(fā)時間的消遣,他的時間只嫌不夠用,哪有多余打發(fā)的。但是自山海境一行后,見得王長吉垂釣山海的風(fēng)姿,他便也動了心思。
偶爾也會提根釣竿出門。
一邊修行,一邊等魚。
常常是修得忘我,魚也吃干了餌??崭腿?,空竿回,但求一個自在。
老山以“老”為名,倒不知老在何處。
山亦不高,也談不上特別。
唯獨占地還算廣闊。
環(huán)山能聚出許多鎮(zhèn)子,說明山體相當(dāng)安穩(wěn)。
姜望所見,是青翠碧色,生機勃勃,偶有鳥鳴,更顯山幽。
老山自然而然地分為兩個圈層,外層是周邊鎮(zhèn)民靠山吃山,少不得獐鹿狐兔的蹤影。內(nèi)層則幾無人跡,也無獸跡。
螭潭藏在深山山坳,并不容易尋見。不僅僅是有地形遮擋,還有天然形成的迷陣掩蓋。年月漸久,也多了許多人為調(diào)整的痕跡。不過最近的一次調(diào)整,也要追溯到四十年前了。
《大夏方志》里只用了一個“隱”字來概括。
一般人若是真?zhèn)€什么都沒搞清楚,就入山去尋螭潭,肯定是會一無所獲的。
同央城決戰(zhàn)之后,大齊兵鋒所指,夏地全境皆降。夏廷的一切,幾乎被南夏總督府全盤接手。
姜望受封于此,名正順地掌握山權(quán)?!独仙缴叫螆D》以及《螭潭陣解》,侯府內(nèi)自是都有,廉雀出門的時候也都帶上了。
姜望手上雖然已經(jīng)沒有,但神臨修士自然不同。
此刻他緩步而行,靈識已經(jīng)鋪開,窮山搜野,用不得多長時間,便發(fā)現(xiàn)了老山中不同別處的地方。
徑直來到目標(biāo)山坳,迷陣已被廉雀打開,還能夠遮掩凡人的視野,卻已是擋不住乾陽赤瞳。
但見得山坳一環(huán),低空雷云隱隱,電蛇閃爍。不時有電光墜落水面,泛起漣漪陣陣。
這山坳像是一個茶杯,雷云像是一個茶蓋,而螭潭就像是那杯茶。
潭水瞧來清澈極了,但底部幽幽,不見盡處。雷蛇偶爾入水嬉戲,卻也引不起太大的變化。
它很平靜。
自有一種亙古未移的力量。
倘若傳說為真,此潭為螭吻血淚所化,那它的歷史,要追溯到中古時代,的確古老?;蛟S老山之名,自此而得?
廉雀在潭擺了一個爐子,架著一口大鍋,正在煮著什么。細一看,鍋里只有沉靜無紋的水,并無其它。
單純煮水?
褚幺則雙手握持蒲扇,很賣力地在給爐子煽火。
這爐火燒得極旺,鍋中水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有一件比較尷尬的事情是……
螭潭里是沒有魚的。
姜望是讀過《大夏方志》的,尤其讀過記載螭潭的部分。
但是他隨手拿了釣竿上山的時候,卻全然沒想到這些。
《大夏方志》里說:此處深不見底,潭水極寒,觸之即凍。九百丈即神臨之限,雖有神威,不可再潛落。
這螭潭外有迷陣,上有雷云,時不時電蛇游走水面。潭水又極寒,九百丈以下神臨修士都無法深入。什么樣的魚才能生活在這里?
真有能生活在這里的魚,又豈是能被他這一支普通釣竿釣上來的?
更尷尬的事情是,褚幺已經(jīng)看到了他手里的釣竿。
看到姜望,褚幺的臉上立時溢出喜悅,但也沒有敢放下手里的活兒,一邊繼續(xù)煽火,一邊喊了聲:“師父!”
細長的眼睛往邊上一瞟:“您來釣魚嗎?”
姜望索性也不藏釣竿了,只“嗯”了一聲,沿著小路隨意地走下山坳,步履瀟灑,衣袂飄飄。
褚幺扭過頭,看了螭潭半晌,才回頭來,費解地問道:“可是這里也沒有魚?。俊?
姜望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先對廉雀道:“你這是在煮什么?”
廉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鐵鍋,用一只竹制的酒勺,時不時舀一點水出來,分門別類地裝進竹筒里。又用木制的酒勺、木筒,依樣為之。
嘴里隨意地回道:“水太涼,煮一煮,才好判斷成色?!?
姜望嘲笑道:“煮開了不都一樣?”
廉雀不以為意:“它在每個階段的表現(xiàn),會告訴我它的故事。你如果不懂它,就無法正確地使用它?!?
大燕廉氏曾鎮(zhèn)長洛地窟、使禍水不入人間,是煊赫一時的名門。
長洛地窟在輿圖上距離老山這里還有很遠,但遠的只是長洛地窟在長洛府的入口。真正去掉陣法影響,長洛地窟內(nèi)部距離螭潭其實已經(jīng)不遠了,且兩者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這一點姜望在當(dāng)時鎮(zhèn)壓禍水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察知。
之所以帶廉雀來螭潭,也是為了讓這位廉氏當(dāng)代族長,試試看能不能尋回舊日榮光。
但廉雀現(xiàn)在好像只對淬火的水感興趣。
姜望看了一眼那爐子,從容地繼續(xù)往前走,一邊解釣線,一邊對褚幺道:“垂釣為何?”
褚幺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魚呀!”
“何為魚?”姜望又問。
“白肉!有刺的,好吃的。”褚幺說著,補充道:“也有沒有刺的?!?
姜望搖了搖頭:“此乃小魚也?!?
“那大魚也是這樣啊?!瘪溢鄄唤?。
姜望云淡風(fēng)輕地笑了:“你說的大小,是狹隘的大小。我說的大魚,不是你以為的大魚。”
褚幺小臉皺成一團:“聽起來好糊涂。”
“糊涂就對了?!绷咐洳欢〉?。
姜望趕緊瞪了他一眼:“教徒弟呢,別打岔!”
廉雀道:“我看這孩子挺機靈的,讓你教耽誤了。還不如跟我學(xué)呢?!?
褚幺大急:“我才不要當(dāng)個打鐵娃!我?guī)煾付酁t灑!”
事關(guān)未來,他也顧不得怕這丑漢了。再說了,有師父在旁邊,他還能被吃了不成?犟嘴也是敢犟的,就是手上動作仍舊未停。
姜望哈哈大笑。
廉雀聳聳肩。
褚幺又機靈地陪著笑臉道:“師父,您給我講講大魚。您說的大魚,是什么大魚?。俊?
姜望意態(tài)從容,侃侃而談:“大魚者,飄忽天地之間。上躍青云,下潛幽泉,吞吐高徊之云霧,繚繞九曲之煙霞。騰必有勢,行必有聲。忽如仙風(fēng),忽成道骨,忽見于萬眾,忽顯于萬年……為師垂釣,便為此魚?!?
褚幺聽得是云里霧里,可憐他讀書本就不成,這番話光聽清楚是哪個字對應(yīng)哪個字,就很有難度。
細眼睛懵懵地看著他的師父。
“喂,小幺!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嗎?”廉雀不甘寂寞地問道。
褚幺并不關(guān)心他在干什么,但畢竟有些怕他,還是配合地又看了一眼。
這個丑漢還是在重復(fù)地將潭水舀進竹筒、木筒里,每回的分量都相同,而那些水只不過在溫度上稍有差異。
“舀水唄?!瘪溢鄣?。
“是在裝水?!绷敢槐菊?jīng)地道:“都裝起來了。”
“褚幺別理他?!苯驍嗟溃骸皫煾竸偛鸥阏f的話,你可聽懂了?”
褚幺搖搖頭,老實地道:“不懂?!?
姜望滿意地點了點頭:“不懂不要緊,以后就懂了……釣魚啊,釣的是一種意境?!?
此時他已經(jīng)解好了釣線,上好了釣鉤,放好了魚餌。
單手持竿,漫步走到螭潭正中央,在那如鏡的潭水之上盤坐下來,慢條斯理地放下釣線。
且夫以雷云為蓋,寒水為席,垂釣空山。
一襲青衫照碧水,間有雷蛇繞身游。
別的且不說,姿態(tài)的確是瀟灑極了。
褚幺在心里牢牢記下了師父的話,覺得很有收獲,很是開心。
這不比打鐵有出息?
且說這螭潭之水,極寒極凍,又有雷蛇時游。釣線入水,其實并不輕松。
姜望那瀟灑的動作背后,是龐大的道元附于釣線之上,將其悄無聲息地拉直,徑墜水底。
這根釣線長不過九尺,相對于螭潭來說,并不能夠深入多少,但如果沒有道元保護,此時早已凍裂。魚鉤亦是凡鐵,根本經(jīng)受不起這潭水。蚯蚓所做的魚餌,更是在一直努力對抗結(jié)霜的趨勢……
而姜望此刻在螭潭中央盤坐,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無處不在的寒意,正無聲無息地侵入身體。
這種寒冷,并非夏陽冬霜,而是往人骨子里鉆,在人的神魂中滲,
螭潭之寒,從何而來呢?
那極幽之底,通向何處?
能找到的相關(guān)的資料里,并無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