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已經(jīng)用過宴席的五人,還在享受著四面拂來的微風(fēng)。
大夢雖醒,余韻無窮。
“姜大哥,如何?”屈舜華問主客。
“真乃人間至味!”姜望贊不絕口:“除了見到光殊之外,這是這一次來楚國,最讓我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他確實(shí)沒有虛,今日竟因?yàn)檫@一席美食,有了真切的“幸?!钡母惺堋?
甚至于他由此生出了一些道術(shù)靈感,關(guān)于五識地獄之舌獄……
沒有品嘗過世間至味,如何能夠構(gòu)建出真正有說服力的舌之地獄?
屈舜華笑道:“能得姜大哥此,這一席便沒有白設(shè)!”
這一桌升龍宴,實(shí)是一場升龍夢,夢醒之后,人各不同。
姜望早已名揚(yáng)天下,倒是比其他人醒得更早一些。
夜闌兒在一旁嗔聲道:“合著往日我吃的宴席,都是白設(shè)了?”
屈舜華笑道:“是不是白設(shè)了,那得問你自己。光吃席不干活,那怎么成?”
“得,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怎么現(xiàn)在吃個陪席也得還債呢!”夜闌兒美眸微轉(zhuǎn),瞧著她道:“說吧,屈大小姐,有何吩咐?”
屈舜華看了看她,只輕聲一笑:“回頭再吩咐你?!?
左光殊默然不語,楚煜之則語帶感慨:“今日這一席,滋味好像更勝以往,恍惚間可也說不上來。我算是沾了姜兄的光了!”
姜望趕緊道:“這話我可不好意思聽。都是屈姑娘的心意,只是掛了個我的名字。”
“姜大哥,我可是真心宴請你,你是主客呢!”屈舜華嗔道:“怎么能說只是掛個你的名字呢?”
她扭頭去問左光殊:“你說是不是?”
“你說得對?!弊蠊馐鈶?yīng)道。
“好好,是我失,我向兩位賠不是?!苯鲃拥狼?,又道:“這席面可不是一般的大廚能做得出來的……”
他細(xì)琢磨了一番,問道:“敢問是哪位大人?”
“儒家先賢有,說君子遠(yuǎn)庖廚。此流傳甚廣,因其惻隱也?!?
屈舜華笑了笑,看著姜望道:“說起來,在黃粱臺吃過飯的人不少,好奇主廚的人也有很多,卻很少有人往什么大人物身上想。姜大哥,你是怎么猜到的?”
姜望想了想,很幾分認(rèn)真地說道:“饑則食,寒則衣。天理也。食求細(xì),衣求美。本欲也。惻隱之心,人應(yīng)有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飽腹之心,人必有之。
惻隱之心,誠是仁者之心,然于天理本欲何加焉?
先賢說君子遠(yuǎn)庖廚,不過是彼一時,說與一人聽,不是萬世法。
我想庖廚之中,也多有君子!”
他雖然沒有太多的時間投入烹飪,但是對烹飪之道的喜愛,卻是沒有消減的……至少現(xiàn)在沒有。
所以是很認(rèn)真地在維護(hù)烹飪本身。
說的是——“庖廚之中,也多有君子”。
想的是——“俺姜青羊也是!”
而聽到這番話的夜闌兒,心中的觀感總算又救回來一些。
烹牛宰羊不忍見,自是惻隱。但烹牛宰羊本身,又是為飽腹而行,更是天然之理。
兩者其實(shí)都有道理。
姜望在反對的時候,只是理智冷靜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沒有為了奪人耳目而貶損先賢之。像他這種年少成名的人,這份克制相當(dāng)難得。
“姜大哥此大善,家祖若是聽見了,興許能有知己之獲!”屈舜華笑道。
此一出,在座除了左光殊外,余者皆驚。
屈舜華的祖父……
虞國公屈晉夔!
堂堂虞國公,竟然是黃粱臺背后的主廚么?
“你這……”夜闌兒佯怒地瞧著屈舜華:“你可是瞞了我好久!”
她當(dāng)然知道,黃粱臺的主廚必非常人,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虞國公頭上去。
畢竟堂堂一國國公,跟黃粱臺主廚的身份,實(shí)在是難以聯(lián)系到一起。
楚煜之則連聲道:“難怪,難怪!若以庖廚之道比修行,今日這一宴即是絕巔。非虞國公何能為也!只想不到,我竟有此幸!”
屈舜華拱手告饒:“家祖不欲讓人知曉,免得太多人擠過來打擾。故而還請諸位聽聽便罷,不要外傳。這可是咱們黃粱臺的機(jī)密呢,若非姜大哥點(diǎn)到這里,我當(dāng)真不會講?!?
“想不到虞國公日理萬機(jī),也有此雅致?!苯锌f千。
尤其想到自己其實(shí)也對廚藝很有興趣,只是忙于修行,沒有時間去細(xì)細(xì)琢磨,頗為唏噓,實(shí)在遺憾!
不然的話,未必不能跟虞國公切磋切磋。
屈舜華道:“他老人家其實(shí)一個月只親手做一席,這一席一般不待外客。其余時間都是我黃粱臺的幾十位大廚,按照他留下的譜子做。每一個步驟都不能出差錯,才能一日三席,得其五分韻味?!?
她笑得落落大方:“我特意挑著今日宴請姜大哥,便是因?yàn)榧易娼袢盏每眨H自掌勺呢!
想也知道,虞國公親手做的一席,會讓大楚多少知情的王公貴族趨之若鶩。
價值簡直無法估量。
而屈舜華之所以如此待他,當(dāng)然是因?yàn)樽蠊馐狻?
姜望很受感動:“屈姑娘有心了!”
“屈家姐姐說,屈爺爺或許能于姜大哥有知己之獲,我看很有可能!”左光殊在這時候開口道:“我爺爺與姜大哥就相談甚歡,昨日一聊就是幾個時辰,也不知聊些什么。興許姜大哥就是招老人家喜歡呢,屈爺爺若是有空,姐姐不妨引見?!?
國公爺?shù)臅r間何等珍貴,一聊就是幾個時辰,那可不是客套能夠解釋的了,這讓楚煜之的眼神里更添幾分敬意。
而更讓他驚訝的是,左光殊這種性格的人,竟然會主動幫人鋪路,想著讓虞國公見一見姜望。
也就這個姜望是齊國爵爺了,若他是楚人,平步青云當(dāng)自此始。
姜望與左光殊,是怎么處出這份交情的?
聽說是太虛幻境里認(rèn)識的。
除了演武切磋之外,太虛幻境原來還是一個拓展人脈的地方嗎?
本來對太虛幻境敬謝不敏、覺得非真正生死無以爭的楚煜之,此時倒是生出幾分興趣來。
“好。”屈舜華笑著應(yīng)了左光殊,又對姜望道:“想來姜大哥亦是烹飪君子?!?
姜望矜持地笑了:“天下烹飪君子多矣!就我所知,齊國的太子殿下,也好烹飪。”
但這話出口之后,他心中忽然一動——
是否應(yīng)該重新審視大齊太子姜無華的實(shí)力?
醉心庖廚者,既然可以有虞國公這樣的絕頂人物。
那么同樣醉心烹飪之道的姜無華,會不會不止如此呢?
屈舜華笑道:“有機(jī)會一定要試試姜大哥的手藝?!?
姜望自信一笑:“你與光殊是一家人,以后機(jī)會多得是?!?
“治大國,若烹小鮮?!币龟@兒漫聲道:“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圣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姜望眼神動了動,夜闌兒念誦的,是大羅山傳道之典《道德經(jīng)》里的原句。
楓林城道院雖屬玉京山一脈,但他早年在道院里的時候,也是讀過的。知道這一段說的是無為而治,天下太平。
不過他并不搭話。
倒是楚煜之出聲道:“夜姑娘原來心慕道門么?”
此間雖是在楚境,這倒也不是什么誅心之論。
天下修行流派,皆自道門始。
慕道門者不知凡幾,完全不必涉及政治立場。
“道開始的地方,誰不想去看一眼呢?”夜闌兒將話題轉(zhuǎn)回來:“我只是想說,只要心中有大道,萬般皆是修行。治國是,烹飪亦是?!?
她輕聲一笑:“何處無君子之道?但少君子耳!”
夜闌兒這話,似乎隱有所指。
姜望笑道:“不知在夜姑娘眼中,這楚地年輕人里,有幾位君子?”
“君子”一詞,在儒家是指代道德修養(yǎng)、精神境界到了一定地步的人。
但他們今日席間說起來,指的自是超凡脫俗之輩。
屈舜華和楚煜之,或許都覺得姜望是在有意跟大楚第一美人找話聊。
唯獨(dú)左光殊看了姜望一眼,心知姜大哥這是已經(jīng)進(jìn)入“戰(zhàn)備狀態(tài)”,開始考察對手了。
楚國年輕人里的君子……
那不都是山海境里的競爭對手么?
夜闌兒的笑容是非常迷人的,她也很擅長笑。
聞聲只是一笑:“各花入各眼,這可難講?!?
轉(zhuǎn)眸瞧向楚煜之:“楚公子以為呢?”
她這位大楚第一美人,自是不好點(diǎn)評少年英雄,不然免不得爭風(fēng)吃醋。
楚煜之卻沒什么顧忌,聞略作沉吟,便道:“項(xiàng)氏重瞳子,勇武剛烈,可稱君子否?”
這話明贊項(xiàng)北,暗捧姜望。
方才黃粱臺前的交手,在座誰不知道?
夜闌兒點(diǎn)頭道:“可?!?
楚煜之又道:“伍氏伍陵,兵儒合流,自成一家,可稱君子否?”
夜闌兒微笑:“可也?!?
楚煜之繼續(xù)道:“獻(xiàn)谷鐘離炎,早年惜敗于斗昭,怒而棄術(shù),自修武道,如今脊開二十重,可稱君子否?”
姜望還是第一次聽說鐘離炎這個名字,武道脊開二十一重天,便可比擬神臨。楚國術(shù)法甲天下,鐘離炎棄術(shù)修武,實(shí)在是有大魄力。尤其是他還能這么快走到二十重天,修為直追斗昭,當(dāng)然是天驕之姿。
夜闌兒笑道:“鐘離炎自是君子?!?
楚煜之頓了頓,忽然攤手笑道:“斗昭可稱君子否?”
他之前說到每一個人,都要簡單介紹一下其人。
唯獨(dú)說到斗昭,只說了一個名字。
但在場眾人,全都撫掌而嘆:“此真君子!”
斗昭、鐘離炎、伍陵……
看來這三個就是山海境里最大的競爭對手了。
至于其他人……
這么說或許有些不敬,但確是事實(shí)——
項(xiàng)北是楚國內(nèi)府第一,項(xiàng)北之下的人,自然也不必太重視。
包括現(xiàn)在說話的楚煜之。
至于屈舜華嘛,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姜爵爺認(rèn)定的弟媳婦,不在對手名單中。
只是不知道,這些人請來助拳的,又會是誰。
會有熟悉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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