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站起身來，神情些惘然，然后噴出一口鮮血。噗的一聲，墻上頓時(shí)鮮血淋漓。血染禪室灰墻，影子在墻上，自然也在血里。影子單手合什，似極喜樂，然后轉(zhuǎn)身向血海深處走去，漸漸消失。寧缺看著這幕畫面，忽然覺得很是悲傷，似乎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影散，灰墻漸散，原來，這墻是假的。他回頭望向桌上的蠟燭，原來蠟燭也是假的。他望向禪室的木門，原來，門是假的，門檻也是假的。他望向禪室屋頂，眼光透過房梁，落在灰暗的天空上。禪室是假的，寺也是假的。那么朝城陽城？這片天空呢？寧缺推開禪室木門走了出去，便在這時(shí)，天空里的陰云驟散，露出太陽，世界頓時(shí)變得無比清明，白塔清湖美麗如畫。陽光灑落在臉上，他微微瞇眼，天上的陰云再次飄來，遮住陽光，緊接著便是一場(chǎng)寒冽的秋雨落下，濕了這一塔湖圖。桑桑不在禪室外，應(yīng)該像這些年那樣，在湖畔看天。寧缺向湖畔走去，神情平靜，仿佛已得解脫。青板僧站在湖畔柳下避雨，看著他臉上神情，微微一怔，然后臉上流露出真心歡愉情緒，憨喜問道：“師兄明悟了？”寧缺看著這癡僧，說道：“是的，全都悟了?！鼻喟迳牬笱劬?，急切請(qǐng)教道：“師兄悟了些什么？”寧缺說道：“什么都是假的?！鼻喟迳唤?，下意識(shí)里重復(fù)了一遍：“什么都是假的？”“不錯(cuò)?！睂幦闭驹诤希粗鴮?duì)面正在被秋雨不停洗刷的白塔，說道：“這塔是假的，落在塔上的雨水也是假的?！薄斑@湖也是假的。”他指著身前的湖水，然后繼續(xù)說道：“寺是假的，城是假的，國(guó)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雪擁藍(lán)關(guān)是假的，煙雨里的七十二寺也是假的?！鼻喟迳ザ鷵先苁切募?，聽不明白，又想明白他究竟是在說什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從僧衣里取出一個(gè)饅頭。“我是真的。”青板僧憨憨說著，把饅頭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含混不清說道：“我在吃饅頭，那這饅頭自然也是真的。”寧缺看著他，眼神里流露出憐憫的情緒，沒有說什么。青板僧拿著饅頭指向身前的湖，湖對(duì)岸的白塔，委屈嚷道：“明明這些都在，我都能看見，你怎么能是是假的呢？你不講道理?！睂幦笨粗?，沉默了很長(zhǎng)時(shí)間，說道：“你也是假的?！鼻喟迳┌V地看著他，完全不懂他在說什么。寧缺說道：“很多年前，其實(shí)你就已經(jīng)死了，你只是剩下的一縷佛性……寺中僧人說你的宿慧，當(dāng)然沒有錯(cuò)，你前世是佛宗高僧，只是可惜剛剛?cè)胧?，便被人殺死，不然你真有可能?huì)成為懸空寺里德行高深的大德?！鼻喟迳行┖?，問道：“我被人殺死？誰會(huì)殺我？誰殺的我？”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殺死你的人就是我。”“你叫道石，你的母親是月
輪國(guó)主的姐姐，叫曲妮瑪娣，你的父親是懸空寺戒律院座寶樹大師，因?yàn)槲以?jīng)羞辱過你母親，所以你離開懸空寺后，先在月輪七十二寺成就法名，便去長(zhǎng)安城找我，然后就被我殺了?！薄昂髞砟愀赣H寶樹大師為了替你報(bào)仇，當(dāng)然最主要是想要鎮(zhèn)壓冥王之女，順便殺死我，帶著盂蘭鈴離開懸空寺，與佛宗行走七念一道做了個(gè)局，最后那個(gè)局被我書院破解，你父親死在書院手中，也等于是死在我的手中?！薄案髞砦液退拥搅顺柍牵粺o數(shù)信徒和佛道兩宗的強(qiáng)者圍困在這座白塔寺里，你母親曲妮瑪娣當(dāng)時(shí)在這里清修，被我擄為人質(zhì)，我本來準(zhǔn)備隨后放了她，但因?yàn)槟承┰?，最后還是殺死了她。”寧缺看著青板僧，平靜說道：“你是我殺的，你全家都是我殺的?！薄翱墒恰墒牵銥槭裁匆?dú)⑽?，要?dú)⑽胰夷?？”青板僧完全沒有仔細(xì)聽寧缺的話，只覺得很糊涂，撓頭說道：“而且我叫青板子，我不叫道石，你是不是弄錯(cuò)人了？”寧缺說道：“青板……就是鋪道的石，道石。”“師兄這是在說笑話哩?！鼻喟迳┬φf道：“我叫青板子，是因?yàn)槟悄攴秸珊妥〕滞ㄏ蚵閷⑴频臅r(shí)候，最后好不容易聽了個(gè)清板子，結(jié)果因?yàn)槁犚娢以谑A上哭，結(jié)果手一抖，把自摸的一張二筒給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叫青板子啊?！睂幦睕]有再說什么，既然他不相信，何必非要讓他相信？青板僧卻不肯罷休，跟著他的身后，不停問道：“你怎么證明？”桑桑一直坐在湖畔看天，把他二人的對(duì)話聽的清清楚楚，回頭望向?qū)幦?，神情略顯惘然，有相詢之意。寧缺可以不用向青板僧證明什么，但他必須給她證明，只有讓她相信，她才能真正醒來，他們才能離開這里?！伴L(zhǎng)安城在什么方向？”他問道。桑桑坐在湖畔，指向東方某處。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時(shí)間內(nèi)把鐵弓組好，然后挽弓搭箭，瞄準(zhǔn)她手指指向的遙遠(yuǎn)處，待弓弦如滿月時(shí)，驟然松開。一道圓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處出現(xiàn)，黝黑的鐵箭消失于湖面上，不知去了何處，隔了很長(zhǎng)時(shí)間，都沒有任何回音?！澳憧?，我就說這是假的?！睂幦闭f道。桑桑問道：“為什么？”寧缺說道：“如果長(zhǎng)安城在那里，鐵箭射過去，書院必然就能知道?！鄙ＩＯ肓讼?，說道：“然后？”寧缺說道：“過了這么長(zhǎng)時(shí)間，大師兄還沒有來，說明這個(gè)世界里沒有大師兄，那么這個(gè)世界自然就是假的?！鄙ＩＳ行┎唤?，問道：“李慢慢一定會(huì)來？”寧缺說道：“是的，當(dāng)年他來，現(xiàn)在也會(huì)來。”桑桑沒有說話。寧缺指著她身前的湖水和白塔，說道：“很多年前，我們進(jìn)入棋盤之前，這白塔與湖水便到了懸空寺，為什么會(huì)在這里？”桑桑說道：“我們離開了懸空寺，塔湖自然也能回來?！睂幦钡募?，寧缺的話，依然不能說服她，
她還沒有醒來，或者說，她有些不愿意醒來，只是靜靜看著湖面倒映的天空。“其實(shí)……我也不愿意醒過來，尤其是醒來的那一刻，我很不安，甚至很恐懼，身心寒冷，神識(shí)激蕩，甚至吐了很多血?！睂幦弊叩剿砼宰拢p輕握住她的手，看著灰暗的天空，說道：“雖然這個(gè)世界是虛妄的，但這些年……尤其是最開始的那些年，真的很幸福吧，那些日子真的很好，真令人依依不舍，不想離去?！鄙Ｉ？恐募?，神情惘然。寧缺輕撫她鬢上的小白花，說道：“你覺得這天很好看？”桑桑輕輕嗯了一聲。寧缺說道：“你覺得天空很熟悉，很親近，所以想看？”桑桑望向灰暗而高遠(yuǎn)的天空，明明知道答案，卻不敢說出口。寧缺有些猶豫，說道：“你在天空里出生，你在那里長(zhǎng)大，那里就是你的家，所以你才會(huì)覺熟悉和親近，你一直都想回去?！甭犕赀@句話，桑桑眼神里的惘然，漸漸淡去，漸漸歸于平靜，就像她身前被秋雨擾至不安的湖面，漸漸平靜，倒映的天空清晰起來。她眨眼，湖動(dòng)波搖，便如她的眼神。湖面倒映的天空，被切割成了無數(shù)片光影，再也找不到天空原來的模樣，變成了無數(shù)星辰，仿佛在不停生滅。湖水蒸騰而空，白塔消失不見，既然在懸空寺，自然不能在她的眼前。桑桑望向天空，雨云驟然散開，露出后面的湛湛青天，然而這依然不是她想要看的天，瓷片般的青天上忽然出現(xiàn)了數(shù)道裂縫。就像一件瓷美的瓷器被扔到了地上，天空就這樣碎了。她在小院里、在湖畔靜靜看了數(shù)百年天空，今天在寧缺的幫助下，終于把這片天空看破，看到后面那片漆黑與虛無。是的，這個(gè)世界是假的，或者，是真實(shí)的，但無論如何，這里都不是她的世界，這里是棋盤的內(nèi)部，這里是佛祖的世界。她緩緩站起身來，背起雙手。青板僧看著忽然變成漆黑一片的天空，驚慌不已，抓著寧缺的衣袖，聲音顫抖說道：“師兄，這是怎么了？”寧缺說道：“我們準(zhǔn)備離開這里，你去找個(gè)地方藏好。”青板僧說道：“你們要去哪里？”寧缺說道：“我們要去外面?！薄巴饷妗饷媸悄睦锬兀俊鼻喟迳粗?，忽然傷心地說道：“難道說我真的已經(jīng)死了?！睂幦睕]有說話。青板僧不停地流淚，用僧袖不停的擦試，卻怎樣也擦不干凈。寧缺的神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青板僧以袖拭淚，淚水擦不干凈。他以袖拭面，把臉擦的很干凈，只見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沒有了，再擦，眼睛也沒有了。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說道：“我不想你走?！鼻喟迳靡滦浒炎约翰脸闪搜诿娣稹Ｋf不想寧缺和桑桑走。他不讓寧缺和桑桑走。（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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