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走出一名僧人,那僧人年歲不大,面色黝黑,有些微胖,兩眼間的距離有些遠,看著有些憨傻,或者說稚拙,眼眸子卻極清亮。僧人手里拿著個白白胖胖、冒著熱氣的饅頭,一路啃著,臉上滿是開心喜悅的神情,沒有看清楚路,一頭便撞到了寧缺的身上?!鞍寻??!鄙巳嘀^頂,手指在香疤上拂過,左手依然緊緊攥著饅頭,手指都陷進了白軟的饅頭里,眼里滿是淚花,看來真的很痛。相撞是因為他沒有看見路,不關(guān)寧缺的事情,但不知為何,寧缺看著僧人憨癡的神態(tài),自然生出憐惜,溫道歉。僧人看著寧缺的臉,忽然怔住,忘了疼痛,忽然變得高興起來,把饅頭伸到他的眼前,眉開眼笑說道:“我請你吃?!睂幦庇X得好生突然,問道:“為何要請我吃?”僧人說道:“因為你和我很像,師父說我是好人,那你也是好人。”寧缺看著他憨傻的模樣,心想自己哪里和你像了?問道:“你是誰?”僧人憨憨說道:“我叫青板子?!睂幦笨此纳袂楹驼f話語調(diào),便知道此人心智大概有些育不全,隨意問道:“青板子從哪里來?”青板僧不肯回答,把饅頭舉的更高了些,快要觸到他的嘴。寧缺明白了,從他手里接過饅頭咬了口。青板僧開心地拍了拍手掌,牽著他的手向寺墻某處走去,指著某道側(cè)門外滿是青苔的石階說道:“我從這里來?!睂幦笨粗A,隱約明白了,此人大概是個棄嬰,被親人拋棄,扔到白塔寺外的石階上,然后被寺中僧人收留,就這樣長大成人。“為什么你說我和你長的很像?”他好奇問道。青板僧抿了抿嘴唇,有些害羞說道:“師父說我是癡兒,有宿慧,寺里的師兄弟們也都說我癡,你先前看著也挺癡的,那你自然有契根。”寧缺心想,一代高僧蓮生便在自己的意識里,自己當(dāng)然有慧根,只是……寺里僧人說青板癡,那是癡呆,和宿慧又有何涉?青板僧天真憨稚可喜,寧缺自然不會說破這些事情給他增添煩惱,從而讓自己徒增煩惱,任他牽著自己的手在寺里閑逛著。寺里鐘聲悠遠,寧缺心境漸寧,先前在湖畔看著白塔與水影所產(chǎn)生的奇怪感覺漸漸消失,這讓他覺得很舒服。在寺里偏殿的禪房里,青板僧把他師父留給他的三百多冊佛經(jīng)全部搬了出來,請寧缺觀看,就像是小朋友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寶貝。寧缺不忍令他失望,隨意拾起一本佛經(jīng)開始閱讀,不時贊嘆兩句,青板僧在旁抓耳撓腮,滿臉喜色,說不出的開心。經(jīng)書之中自有真義,寧缺先前只是隨口附和贊美,待看進去后,現(xiàn)確實有些意思,竟?jié)u漸沉浸其中,忘了歸去。醒來時,偏殿外早已夜色深沉,他很是不安,趕緊起身,搖醒蒲團上早已睡著的青板僧,離開白塔寺走回小院。他之所以不安,是因為自己貪看佛經(jīng),不知時間流逝,竟然忘了做晚飯,現(xiàn)在把吃飯睡覺當(dāng)成最重要事情的桑桑,會怎
么看自己?桑桑不在小院里,而是在院外的溪畔樹下,聽到寧缺的腳步聲,她沒有轉(zhuǎn)身看他,而是繼續(xù)看著天,鬢間的小白花在夜風(fēng)里輕顫。寧缺走到她身邊,對今天忘記做晚飯一事表示了最真摯的歉意。桑桑的心情很好,因為她看了整整一天的天,天很好看,她早就忘記了要吃飯的事情,所以對寧缺展示了自己寬容。當(dāng)天夜里,在院中吃完晚飯,寧缺說起今天在白塔寺的所見所聞,提到那個天生癡傻的青板僧,說道:“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有些新朋友,總是好的?!鄙IO褚粋€普通主婦那般說道,卻沒有答應(yīng)陪他明天去白塔寺,因為她想留在院里看天,天真的很好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夠。隨后的日子里,寧缺除了陪她在城里閑逛外,很多時間都留在了白塔寺里,與青板僧說些不知所以的話,聽著鐘聲讀那些佛經(jīng),心情頗為寧靜,有時候也會從寺里帶些素齋回去給桑桑吃,桑桑卻不怎么喜歡。桑桑依然嗜睡,睡醒后就看天,從清晨到日暮,在樹下在溪邊,她靜靜地看著天,覺得天很好看,又覺得這片天有些奇怪,有一天,寧缺說白塔寺里也能看天,桑桑覺得很有道理,便跟著他去了白塔寺,好雖然不喜歡寺里的素齋和那些和尚,但覺得那片湖很美麗,湖里倒映出來的天又是一番好看,于是她便開始坐在湖邊看天。日子就這樣持續(xù)著,晨鐘與暮鼓里,寧缺與桑??春刺炜捶鸾?jīng),心靜意平,喜樂安寧,時間緩緩流逝,漸漸不知年歲。…………明亮的鐘聲回蕩在雄峰的山峰間,回蕩在數(shù)百座寺廟里,不知驚醒了多少僧人,與懸空寺以往悠揚靜遠的鐘聲相比,今天的鐘聲顯得那樣強硬,甚至隱隱帶著些焦慮的情緒,因為這些鐘聲是警訊。鐘聲響起傳遞無數(shù)訊息,亦指明了方向,百余名僧兵自西峰黃色大廟里走出,向著峰下急掠,于山腳間換乘駿馬,化作一道煙塵,順著山道高向著陰暗的地底原野某種駛?cè)?,僧衣飄飄,聲勢震撼。地底的原野廣闊無限,在過去的無數(shù)年里,始終顯得那樣沉默安靜,然而今日原野某處早已殺聲震天,到處都是煙塵,到處都能聽到呼喝狂吼的廝殺聲,兵器的撞擊聲,而其間又隱著悲憫的頌經(jīng)聲,顯得詭異。曾經(jīng)的佛國,已經(jīng)變成了戰(zhàn)場,曾經(jīng)虔誠的信徒,早已變成了嗜血的修羅,然而如果殺人便是罪孽,其實這里一直都是修羅場。百余名僧兵手持鐵棍,來到這片血腥慘烈的戰(zhàn)場外圍,緩緩?fù)O虑斑M的腳步,座騎漸分,四名戴著笠帽的僧人走了出來。為的那名僧人面容質(zhì)樸,神情堅毅,即便是笠帽的陰影,也無法掩去他眼睛里的寧靜禪意,正是佛宗行走七念。另外三名戴著笠帽的僧人,容顏非常蒼老,都是懸空寺戒律院的長老。七念靜靜看著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目光卻穿越馬蹄掀起的煙塵,落到極遙遠外的那道崖壁上,崖上有人,他要負責(zé)的是崖下的世界。數(shù)十個部落的貴人武裝聯(lián)合,經(jīng)過數(shù)十日的拼
命廝殺,終于將那些奴隸攔在了這片廢棄金場旁的草甸前,懸空寺更是派來強大的僧兵和強者,按道理來說,戰(zhàn)爭的勝負已經(jīng)失去了懸念,但七念依然有些隱隱不安,因為他總覺得那個人不會就這樣輕易地承認失敗。地底原野上的農(nóng)奴叛亂,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年時間。最開始的時候,這場叛亂只是崖畔某個窮苦部落的牧羊人的騷亂,殺死了十余個人,那個部落試圖強力鎮(zhèn)壓,甚至請來了一位被戒律堂罰下神山的僧人,沒有想到,部落的貴人武裝,竟在那場鎮(zhèn)壓里全部被殺死,那名僧人也沒有活下來。懸空寺依然沒有怎么在意,統(tǒng)治地底世界無數(shù)世代,寺中的僧人早已習(xí)慣了隔些年頭,便會有罪人的后代會忘記了佛祖當(dāng)年的慈悲,忘恩負義地試圖獲得他們根本沒有資格獲得的待遇,但不管那些罪民開始的時候鬧的如何兇猛,到了最后,中只需要派出幾名僧人,便能輕而易舉地鎮(zhèn)壓,并且還能借此向信徒們證明神山的強大,何樂不為?但這次的農(nóng)奴叛亂和過去無數(shù)次叛亂,非常不一樣。貴人們集合了兩百名騎兵去鎮(zhèn)壓那支百余名老少病弱牧羊人組成的罪人,依然沒有成功,于是他們集結(jié)了更多的軍隊,卻還是沒有成功,到后來貴人們出動了千名騎兵,甚至還請來了專門的獵奴人,卻還是無法成功。對那些叛亂者的圍剿始終沒有停止,然而非但始終沒有成功,甚至讓叛亂者的隊伍變得越來越大,有數(shù)名游方的苦修僧也在戰(zhàn)斗中死去。地底世界開始流傳這支叛軍的消息,一起流傳的,還有叛軍找到通往真正極樂世界方法的傳說,對自由的先天渴望,對疾苦與不平等的先天憎恨,讓這支叛軍擁有了越來越多的同情者,甚至開始有人開始響應(yīng)。和崖畔部落的叛亂很相似,地底世界別的部落叛亂,往往也是由牧羊人起的,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地之間,與牛羊相伴,相對自由遷徙的人們,對自由的渴望最為強烈,對剝削的反抗也最堅定。參加叛亂的人越來越多,地底世界的原野變得越來越混亂,維持佛國數(shù)千年的秩序開始受到威脅,尤其是隨著更多的游方苦修僧被叛亂者殺死,懸空寺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平靜旁觀。懸空寺里的僧人是修行者,對地底原野的農(nóng)奴們來說,就是曾經(jīng)頂禮膜拜的活佛,無論從精神上還是從力量上,這些僧人的出現(xiàn),對叛亂的農(nóng)奴都是最致命的打擊。在很短的時間里,地底世界的絕大多數(shù)叛亂都被鎮(zhèn)壓了下去。然而某些事情一旦開始便很難結(jié)束,某些思想一旦產(chǎn)生便很難泯滅,某些篝火一旦點燃便很難被澆熄,草甸間的這場叛亂之火,看似已經(jīng)快要被碾熄,然而在那些野草的下方,誰知道藏著多少火星?數(shù)月后,地底世界里又生了數(shù)十起大大小小的叛亂,懸空寺的僧人們鎮(zhèn)壓完一處,便要趕往另一處,疲于奔命,令他們感到疲憊和無奈的是,每當(dāng)他們鎮(zhèn)壓完一處沒有多久,那里便會有新的叛亂產(chǎn)生。這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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