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神殿里起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很溫柔,像雙無形的手,把地面上的那堆灰捧起,慢慢地向神殿外行去。桑桑隨著風(fēng)中的灰而行,離開露臺,緩步來到神殿外的崖坪上,目光隨著空中緩緩灑落如雪的灰,落向山下。此時的桃山前坪一片混亂,光明祭的祭品已經(jīng)消失無影,數(shù)十道神符在清光陣上顯得那般清晰,寧缺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事。她看著祭壇前那個身影,再難控制自己的怒意,于是山間的清風(fēng)驟然變得狂暴起來,從神殿向人間的四面八方呼嘯而去。…………南晉都城臨康的秋天,并不如何天高云淡,反而頗受秋老虎之苦,尤其是東城那些貧民居住的街巷,因為秋雨而顯得更加污爛。漫過碎磚的污水散著難聞的臭味,甚至比布簾里馬桶的味道還要糟糕。忽然有清風(fēng)自南而來,呼嘯穿巷而過,將那些難聞的味道一掃而凈。葉蘇正帶著十幾名學(xué)生沿街清查已經(jīng)廢棄的水道,為入冬后的改造維修做安排。他于清風(fēng)里回望向西陵神國的方向,有所感應(yīng)。他看著在街巷間盈繞的清風(fēng),感慨說道:“你真的看到了?!边@句話是對離開人間的那位故人說的。在柳白離開臨康之前,葉蘇曾經(jīng)祝柳白能夠得見大道,柳白看到了,所以他很欣慰。…………富春江的秋是那般的迷人,岸旁的秋樹變幻著各種色彩,倒映在漸靜的清澈河水里,仿佛要把水都染的眩目起來。君陌和木柚走出崔園,忽覺河風(fēng)漸疾。他走到河畔看著那些被搖碎了的倒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說道:“我要出趟遠(yuǎn)門?!彼杏X到柳白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木柚也感覺到了,只是她不明白,柳白的離去為何會讓君陌做出遠(yuǎn)行的安排。“你要去哪里?”她問道,神色有些不安?!拔乙铱账拢热灰獙W(xué)佛法,那里自然是要去的?!本罢f道,看著她臉上的神情,繼續(xù)說道:“只修佛,不出家。”木柚問道:“為何忽然做這個決定?!本罢f道:“她太強大,小師弟不見得能制得住她?!蹦捐挚粗?,問道:“其實你只是羨慕柳白。”君陌說道:“是的,我羨慕他。但他今日向昊天刺出的那一劍里,有葉蘇也有我,所以我也很感謝他。”…………秋天的荒原早已寒冷,荒涼的原野上吹拂著的風(fēng),仿佛都被冰雪濾過一般,沾體生寒,如針刺骨。唐露著胸膛,卻沒有什么感覺,還在和肩頭坐輦里的老師繼續(xù)著先前那場未完的談話?!傲椎膭退隳茏屗喑钌聘校喑钌聘杏钟惺裁匆饬x?”“她若多愁善感,小師弟便有機會?!庇嗪熥谳們?nèi),就像坐在小山上。她看著南方緩緩挑起細(xì)眉,因為有清風(fēng)疾來,其間蘊藏著很多信息。唐也感知到了那些信息,忽然覺得吹著胸膛的風(fēng)有些寒冷。余簾說道:“柳白死了……她果然無敵,我們?nèi)ヌ疑經(jīng)]有任何意義,除了寧缺,誰也沒有辦法對付她?!碧普f道:“我只是
有些擔(dān)心?!庇嗪熣f道:“唐小棠、皮皮還有寧缺,此時都在桃山,神殿還把紅袖招喊去了桃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不知道?!薄凹t袖招里有個叫小草的姑娘,是她以前在長安城最好的朋友,唐小棠是她在書院后山最好的朋友,皮皮和她很親近,寧缺更不用說,這意味著,她曾經(jīng)最親近的幾個人,此時全部在桃山。”“然后?”“她贈老師以天意,老師便還她以塵緣,她請老師去了昊天神國,老師便把她留在了人間,如果她想回去,便必須斬斷塵緣?!薄叭绾螖貕m緣?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斬斷在人間的羈絆?!薄八獨⑺佬√乃麄??”“不錯?!薄澳俏覀冐M不是更應(yīng)該擔(dān)心?”“塵緣哪是這般好斬的?”余簾說道:“我想她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很苦惱才是?!碧茊柕溃骸皶旱挠媱澗烤故鞘裁??”余簾說道:“書院根本沒有計劃。”唐有些吃驚,不解問道:“沒有計劃?”“不錯,我先前便說過,人算不如天算,那何必再算?”“什么都不用做?”余簾說道:“書院讓寧缺去了桃山?!薄斑@樣就夠了嗎?”“既然我們怎樣算都算不過她,那么便讓她自己去算,反正無論她怎樣算,都只能讓局面變成小師弟想要的那種?!薄盀槭裁磿@樣?”“因為她是小師弟的本命?!碧坪苁钦痼@,不知該說些什么。余簾望向高遠(yuǎn)的天空,感慨說道:“老師當(dāng)年收小師弟為關(guān)門弟子,如今想來,原來竟是落在此處。”唐皺眉說道:“但她應(yīng)該也能算到這一點?!薄凹幢闶翘焖?,也不能算自己的本命?!庇嗪熎鋵嵅⒉磺宄?,她之所以不能把寧缺納入自己的天算之中,除了因為寧缺是她的本命之外,還因為寧缺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唐感慨說道:“原來不算也是一種算?!薄拔颐髯谧钌瞄L陰謀,從蓮生師叔開始,便算盡世間所有,但連老師都沒有算過她,我自然也算不過她?!被脑娘L(fēng)拂著頰畔的,余簾收回目光,望向南方西陵神國方向,說道:“所以我等著她把自己算死。”魔宗擅謀算,當(dāng)年蓮生如果不是與軻浩然之間生了那樣一段故事,只怕在他的謀算之下,如今的魔宗正在人間稱雄。余簾身為魔宗當(dāng)代宗主,自然在這方面的天賦能力異常強大,正如唐所感慨的那樣,她不算昊天,其實便是最不可思議的一種算。除了昊天,別的事情都在她的算中。去年在書院后山放走熊初墨,對南海來人的漠視,都是她的謀算里的一部分,至于最終會結(jié)出怎樣的果實,她現(xiàn)在還不清楚,但她非常肯定,道門必然會進(jìn)一步走向衰落。道門的衰弱,便意味著書院的強大。唐忽然說道:“其實有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當(dāng)年那個故事,蓮生大師活到現(xiàn)在,那么人間該是什么模樣。
”余簾說道:“莫說蓮生,即便是我如果不是進(jìn)了書院,如今這人間,至少有一半會是我大明宗的疆域?!碧苹仡^望向她問道:“老師你可曾覺得遺憾?”“有何遺憾?只要小師弟能贏,那么整個人間都將是書院的?!庇嗪煆堥_雙臂,仿佛要把整個天下?lián)砣霊阎小!屣L(fēng)徐來,然后漸驟,桃山前坪上那些剛剛落下的桃花瓣再次舞動起來,清光大陣搖撼不安,數(shù)十道神符漸顯黯淡。寧缺知道柳白死了。這場天人交戰(zhàn)的結(jié)局,并沒有令他覺得意外,歷史上向昊天起挑戰(zhàn)的人類,最終都走上了這條不歸路。老師現(xiàn)在雖然還在夜穹里,但同樣也已經(jīng)回不來了。書院確實沒有計劃,但一直等待著變化,那個變化不是柳白代表人間刺出的這一劍,而是需要這一劍所帶來的后續(xù)變化。所有的過程,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服務(wù)――那就是重建寧缺和她之間的本命聯(lián)系,唯如此人間才能保留最后的勝機。柳白劍上桃山,掌教天啟,書院等待的變化終于到來。來自她的昊天神力進(jìn)入了他的身體,這并不意味著勝利,但他已經(jīng)能夠確認(rèn)那道聯(lián)系已經(jīng)重新建立,所以他很平靜。她則很憤怒。昊天神國的門被毀,她遺落人間,無路可回,從醒來的第一刻開始,她最先做的事情,便是完全隔絕與寧缺之間的聯(lián)系。這便是為什么寧缺在長安城里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她沒有想到,今天的桃山就像是數(shù)年前的雁鳴湖,她和他之間再次建立了那種聯(lián)系。她站在光明神殿前,卻能感受到遙遠(yuǎn)山下他的一切。他因為柳白的離去而傷感,于是她也傷感起來,他因為感知到了她而快樂,于是她也快樂起來,她悲傷著他的悲傷,快樂著他的快樂,幸福著他的幸福,憤怒著他的憤怒,她變得越來越憤怒。她是偉大的昊天,他是卑微的人類,她怎么能成為他的本命,此時體會到他的每一種情緒,對她來說都是最污穢的褻瀆。然而憤怒不應(yīng)該是昊天應(yīng)該擁有的情緒,那代表著她越來越有人類的那一面,代表著她正在被他影響,于是她變得越來越憤怒。直到此時,她才明白陳皮皮之所以能夠逃離桃山,沒有被自己的神輝燒死,不是因為別的任何事情,而是因為她自己。多年前,寧缺曾經(jīng)對她說過一段話?!拔液湍闾徇^那個叫陳皮皮的書院學(xué)生……你幫我記一下,我欠這家伙一條命,以后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提醒我想辦法還給他。”原來她一直都記得這段話,所以她想要殺死陳皮皮、先斬一束塵緣,但無論她怎么算,算到最后的結(jié)果,依然是陳皮皮會活著。原來無論怎樣隔絕與寧缺之間的聯(lián)系,那個聯(lián)系其實一直都在,她始終都是他的本命,這個事實從來沒有改變過。她要斬塵緣,卻斬不斷,反而越來越亂。她如何能夠不憤怒?(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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