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爛柯寺落下佛光開始,寧缺一直處于極端緊張焦慮的狀態(tài)之中,直到夫子出現(xiàn)在荒原之上,他才終于感到放松和安全,卻沒有想到,緊接著,老師便開始帶他進(jìn)入連續(xù)的玄妙而令人壓抑不安的話題討論。他的精神再次變得緊張焦慮不堪,好不容易想到一種可能,可以讓這個灰暗的世界變得明朗些,不料老師的回答竟是這樣的冷淡,而且隱隱要推演出更多可怕的世界闡述,他終于承受不住,當(dāng)場崩潰了。他跳了起來,揮舞著手臂,憤怒地大喊道:“怎么能是假的呢?它天天東升西落,長安城的夏天熱的要死人,這怎么就能是假的呢!”夫子被他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說道:“只是討論一下,不用這么激動吧?”寧缺依然很激動,說道:“怎么能不激動?昊天要吃人也就算了,您現(xiàn)在要我相信太陽是假的,那這個世界莫非也是假的?您千萬不要告訴我,我在這個世界里活了這么多年,就是做了一場夢!就算您說出花兒來,我也不會相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把她養(yǎng)了這么多年,難道白養(yǎng)了?”夫子心想,在如此激動憤怒崩潰的精神狀態(tài)下,你還是只關(guān)心那丫頭是不是白養(yǎng)了,果然不孝到了極點,惱火說道:“太陽是假的,又不代表你我是假的?!睂幦敝钢脑峡漳禽営行┣宓娜疹^,說道:“這就不能是假的!陽光是啥?那就是昊天神輝!昊天為什么不能吃這個,非得吃什么天地元氣?”“你想過沒有,太陽散的昊天神輝,并不是昊天的食物,而是昊天的外顯形態(tài)?就像我們的外顯形態(tài)是人肉,難道我們還要以人肉為食?”“真餓極了,什么事兒做不出來?昊天就樂喜吃自個兒,誰管得著?”“問題在于,它還有別的東西吃,為什么要吃自已?”“它的口味有些獨特?”“就算昊天能以神輝為食,但神輝來自于它自已,難道它能永遠(yuǎn)吃下去?這是一個最簡單的計算問題?!薄拔铱蓻]說過太陽就是昊天自身,那是您說的,在我看來,太陽能光熱,正是一切養(yǎng)分的源泉,昊天憑什么不吃?”夫子和寧缺爭吵的越來越兇,語越來越快,唾沫星子在如氈的草甸上四處飛舞,桑桑不知道該怎樣勸他們,只好低著頭去收拾碗筷,燒熄火堆?!疤柲芤恢惫鉄釂幔俊薄皫资畠|年應(yīng)該沒有問題?!薄八鼮槭裁茨艹掷m(xù)光熱?”“這涉及到一些比較深奧的道理,和您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薄昂煤煤?,就算你說的有理,太陽能夠光熱幾十億年,那幾十億年后呢?”“一頓飯能吃幾十億年,昊天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那你能不能說清楚,為什么永夜的時候沒有太陽?”寧缺不說話了,因為他這時候才想起來,這是在昊天的世界里,并不是在自已曾經(jīng)熟悉、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漸漸淡忘的那個世界里。夫子見他無以對,輕捋胡須得意說道:“
你的推論設(shè)計終究是有漏洞的,不及為師的設(shè)計合理,我開始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你還在李三娘的肚子里,所以你老老實實聽著就好,爭吵除了浪費時間還有什么意義?”寧缺說道:“別提我媽,雖然您是我老師,再提我媽,我也要和你翻臉?!狈蜃诱f道:“為什么?”寧缺說道:“我爸我媽被人殺的時候,你就在書院看著,也沒說救他們?!狈蜃诱f道:“世間每天死的人多了,難道我每個都要去救?”“您明知道我將來會是你的學(xué)生,為什么不救他們?是不是想著救了他們,我便有可能當(dāng)不成你的學(xué)生?這是不是太惡毒了些?”“每個人都會死,你父母的死那是天意,我自不能妄加干涉?!薄袄蠋煟氵@輩子在做什么?你是在逆天咧!怎么連天意都不敢干涉了?”“因為我看不清楚真正的天意是什么,所以當(dāng)然要小心一些,萬一妄加干涉,結(jié)果天意就像現(xiàn)在一樣落在我的身上,那可怎么辦?”“如此說來,您就是覺得自已的命要比別人的命更重要。”“本來就是如此?!薄白运降娜绱斯饷髡螅俊薄拔覍θ碎g太重要,我的自私便是大公無私?!薄拔液鋈幻靼琢艘恍┦虑??!薄笆裁词虑??”“我明白了小師叔和二師兄驕傲自戀的源頭來自何處?!薄安灰沉??!鄙I=K于受不了師徒二人,看著他們認(rèn)真說道:“我聽不明白你們在說些什么,我只想知道,接下來我們?nèi)ツ睦??”…………黑色馬車來到一片很寒冷的地方。寒風(fēng)如怒,黑夜如幕,星光暗淡,正是極北寒域,熱海之畔。只是熱海海面早已冰凍,積著不知多深的雪,叫雪海更為準(zhǔn)確。大黑馬縱非凡物,也被此間的寒冷凍的夠嗆,瑟瑟抖地躲在車廂一邊,避著熱海面上刮來的風(fēng)雪。夫子帶著寧缺和桑桑向熱海上走去,腳步所觸之處,近人高的積雪簌簌而解,然后被風(fēng)吹拂著向兩邊掠去,現(xiàn)出一條通道。走了很遠(yuǎn),直到海面深處,夫子才停下腳步。他伸手遙遙點向海面,只見一道約水桶大小的洞口,出現(xiàn)在堅硬的冰層里,幽深不知數(shù)十丈深,直抵尚未完全凍凝的海水底部。桑桑把身上的裘衣緊了緊,跑到洞口邊,端著木盆等待,呵氣成霜。沒有過多長時間,幾尾肥嫩的魚兒,從冰洞口處躍起,落到木盆里,也不知道夫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讓這幾尾魚穿過數(shù)十丈的冰層。夫子神情微凜,厲聲喝道:“還不出手!”寧缺心頭一緊,左手二指輕拈,一道火符破風(fēng)雪而起,準(zhǔn)確地落在木盆之上,釋放出一道熾熱的暖意,把那幾尾魚與寒氣隔開。見此情形,夫子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牡丹魚可以凍,解凍至七成,口感最佳,但如今海面溫度太低,一不小心,便會凍過頭,看你這符道本事,還真有了幾分
顏瑟的水準(zhǔn),也算是有資格吃這魚了?!薄IW霾说乃胶芷胀ǎ牡豆拖袼侨祟惖挠嬎隳芰σ粯?,非常精準(zhǔn),片刻功夫,氈板上便多出了很多片像雪花般的薄片魚肉,堆在一處看上去,就像是木頭氈板上,真的長出了很多朵白色的牡丹花。他們此時在一間荒人廢棄的帳蓬內(nèi),有寧缺的火符支撐,又揀了些粗壯的木頭,帳蓬里的溫度還算是比較宜人?!吧I_@丫頭的刀功,比慢慢要好很多?!狈蜃釉谂员頁P道。寧缺布置好碗筷,便準(zhǔn)備吃飯。他總覺得,這一天時間之內(nèi),吃的實在也太多了些,雖說跟著老師,吃的都是人世間最好的東西,可銀票太多了也嫌沉啊。夫子調(diào)好醬油、姜汁,還有一種青色的調(diào)料,夾了片魚肉,如柳枝拂湖般,在碗中一點即起,送入嘴里緩緩咀嚼。片刻后,他睜開眼睛,感慨說道:“這魚沒有往年肥嫩,只能將就著吃,說起來,熱海已經(jīng)快要凍到底部,也不知還有幾條牡丹魚?!睂幦甭犞@話,有些不忍抬筷,又或許是吃的太撐的緣故,說道:“老師,既然熱海里沒有幾條牡丹魚了,我們就這么吃了豈不可惜?”夫子訓(xùn)道:“蠢貨,正是因為沒有幾條了,所以才得趕緊吃掉,不然等牡丹魚絕種了,想吃到哪兒吃去?”寧缺笑著說道:“被凍死,也比被咱們這樣生切著吃要好些。”夫子說道:“做為這么好吃的魚,被我們吃掉,當(dāng)然是它們最好的歸宿?!睂幦备拐u道,怎么不見你把被昊天吃掉當(dāng)成最好的歸宿?…………牡丹魚很好吃,份量卻不多,很快便被三人一掃而空,絕大多數(shù)自然還是進(jìn)了夫子腹中,大概是覺得有些慚愧,夫子很慷慨地動用神通,在冰凍的雪海某種坳口里,生生融出兩洼溫泉,供大家享受。熱霧蒸騰,水溫微燙,池畔便是山石殘雪,這幕畫面在星光之下顯得格外美麗迷人,寧缺泡在熱水里,覺得好生舒服。桑桑坐在他身邊,輕聲說道:“你不要總和夫子吵架?!睂幦背聊毯笳f道:“吵鬧只是為了熱鬧……我總覺得有些問題。”桑桑睜大眼睛,不解問道:“什么問題?”寧缺說道:“你不覺得老師的表現(xiàn)很奇怪?帶我們吃這么多好吃的,又說了這么多話,為什么以前在書院的時候,他不說?”桑桑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寧缺看著她,說道:“我總覺得老師現(xiàn)在,就像當(dāng)初你在瓦山時那樣,是在向我交待后事,說的話都是遺。”桑桑聞微怔,然后輕聲說道:“你在瞎想什么呢?”寧缺眉頭微皺說道:“我也希望是在瞎想……身為書院弟子,我們堅信老師是最強的,尤其是這次之后,我更是確信,除了昊天,沒有任何存在能夠威脅到他老人家,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保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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