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日月相應(yīng),有日便應(yīng)有月?!薄叭赵螺喕?,光明交融,月便應(yīng)在夜里?!薄叭粺o數(shù)劫來,萬古長夜不見月?!薄斑@便違了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薄耙古R,月現(xiàn),此句中的夜,指的當(dāng)不是每個尋常的夜,而是永夜?!薄坝酪怪┓〞r代,方有月現(xiàn),自然復(fù)生。”“如此方不寂滅,世界另有出道。”“既然如此,靜侯長夜到來便是,何苦強行逆天行事?!薄澳沁@天也在等著夜的到來?”“還是說它在恐懼夜的到來?”“它恐懼的是夜本身,還是隨夜而至的月?”…………佛祖的筆跡很普通,和固山郡鄉(xiāng)村學(xué)舍里的教書先生沒什么兩樣,筆記上的語句也很隨意尋常,非常淺顯易懂。寧缺看的很認(rèn)真,暮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眉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澤,就如同寺中殿內(nèi)那些尊者的金像。天書明字卷一直在書院,被大師兄隨意插在腰間,他曾經(jīng)看過兩次,卻始終有些迷茫,今天看到佛祖當(dāng)年留下的筆記,終于確信了一些什么。在佛祖看來,這一次的永夜與人間過往遇到的無數(shù)次永夜都不相同,然后他又想起,老師似乎不相信冥界入侵,但卻從來沒有否定過永夜將會到來,甚至曾經(jīng)提到過有位屠夫有位酒徒,曾經(jīng)生活在上次的永夜里。這一次永夜與以往最大的區(qū)別,大概便在于那個明字,在于明字中的月字,在于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看到過、便是夫子也感到惘然的那個事物。但明字卷上為什么會記載有月亮?這個世界無數(shù)年前曾經(jīng)有過月亮,卻離奇消失?然后如佛祖預(yù)知的那樣,會在這次永夜時重新出現(xiàn)?…………暮光漸黯,夜色漸至,寧缺離了禪房,來到爛柯寺后院塔林外的一處草舍前,靜靜聽著草舍后的溪聲松濤,然后推門而入。歧山大師并不意外他的到來,微笑說道:“可有所得?”寧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問道:“不是說佛祖的筆記已經(jīng)遺失?”歧山大師說道:“沒有人看得懂的筆記,便等于遺失。這本筆記我已經(jīng)看了近百年的時間,始終沒有看懂,希望你能看懂。”寧缺沉默片刻后問道:“大師,為什么你認(rèn)為我能看懂?”歧山大師看著他,眼神頗有深意,說道:“因為夫子在信中說,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看懂佛祖的筆記,那個人就應(yīng)該是你?!睂幦毙那楹軓?fù)雜,有些震撼,有些惘然無論是無數(shù)年前看過明字卷留下筆記的佛祖,還是千年前把這卷天書帶離知守觀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或者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都很難看懂明字卷。因為再有智慧的人,面對從未在他們的世界和經(jīng)驗里出現(xiàn)過的事物,都無法進(jìn)行分析而只能猜測,而寧缺是唯一的例外。寧缺知道夫子給歧山大師寫過一封信,大師兄也寫過一封信,原本以為只是提及桑?;疾≈?,請大師多加照拂,卻沒有想到還有這層意思。
難道說老師猜到了自己的來歷?…………歧山大師帶著寧缺走出草舍,來到山林里。山溪在松林間緩緩流淌,連綿秋雨之后,夜空放晴,星光清幽,落在松溪之上,分散出無數(shù)細(xì)碎的銀屑,非常美麗。看著夜景,寧缺下意識里想起兩句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他轉(zhuǎn)身望向大師,問道:“大師,你為什么要傳我佛法?”歧山大師看著他嘆息說道:“因為你殺人太多,戾氣太重,無論對人對己都不是好事,所以我想用佛法化解你心間的戾氣?!睂幦甭曇粑f道:“離開渭城回到長安,我嬉笑打趣耍無賴,本以為身上的血腥氣淡了不少,應(yīng)該沒有人看能穿真實的自己是多么可怕冷血的人,沒有想到依然瞞不過大師的雙眼。”歧山大師看著他微憫說道:“前夜在山上說過,我知道你前半生過的極苦,所以我并不認(rèn)為這是你的責(zé)任,然而如今你既然替書院入世,我便要替世間考慮,為了將來的人世間不被你掀起血雨腥風(fēng),莫怪我非要讓你學(xué)佛。”寧缺心情漸靜,說道:“除了瘋子沒有人喜歡殺人。我不是瘋子,所以我也不喜歡,以往殺人是因為不殺人便要死,如果能夠不殺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歡,怎會怪大師?!薄幌肷I姆鸾?jīng)上分心,更不想她擔(dān)心自己,寧缺沒有告訴她佛祖筆記的事情,走進(jìn)爛柯寺后殿,點燃一盞銅燈,繼續(xù)認(rèn)真觀看。十幾頁紙的佛祖筆記,除了對未來的預(yù),還記載著一些他對世界的認(rèn)識,更重要的是他認(rèn)識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對黑暗與光明的見地。這些字句里蘊藏著極大的智慧,只可惜佛祖寫在紙上時,并不是刻意成文,所以顯得有些簡短隨意,很難構(gòu)成體系,不然寧缺肯定又會獲得極大的益處。除此之外,筆記上還有佛祖興之所致時,偶爾留下的幾句閑筆。通過這些閑筆,寧缺才知道,原來佛宗并不是由佛祖創(chuàng)立。在佛祖之前,有更多古佛甚至曾經(jīng)度過漫漫永夜,但因為佛祖在樹下悟出如今佛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佛祖被如今的佛門弟子們尊稱為最早之佛。寧缺想起夫子曾經(jīng)把佛祖悟到的法子形容為“閉嘴”,不由笑了起來。無論夫子還是二師兄,對佛宗都有諸多嘲諷,但這只是代表書院本身的性情,并不意味著佛宗是可以被無視的存在。能夠閱讀佛祖筆記,不是誰都能遇到的大機緣,寧缺在感慨慶幸之余,還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年在舊看書時的記憶太過深刻,看著筆記上佛祖親手留下的尋常筆跡,他下意識里用起了永字八法。當(dāng)初他尚不能修行,卻想要看書院前賢文字,強行弄出了這樣一個拆字的法門,一路昏迷吐血,最終證明雖有些用處,但用處真的不大。在他能夠修行之后,尤其是進(jìn)入洞玄境之后,永字八法對修行來說,更是變成了雞肋,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都消失在他的生活里。此時面對佛
祖筆記,他動用永字八法,其實也沒有想著能夠起什么效果,只是面對寶山,不甘心空手而歸時的徒勞嘗試。然而下一刻,寧缺難以理解地現(xiàn),自己的嘗試似乎奏效了。隨著嗡的一聲輕鳴,他的識海驟然開啟。佛祖筆記上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間漸漸飄浮起來,然后逐漸散開,變成密密麻麻地單獨筆劃,有的筆劃直垂而下,便似佛杵,有的筆劃濃墨一點,便似佛鈴,有的筆劃似苦行僧手中托著的銅缽,有的筆劃像是山亭里的佛鐘。這些筆劃飄離筆記書頁,飄進(jìn)他的眼里,然后進(jìn)入他的識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停飛舞,重構(gòu)成他難以理解的畫面?!瓕幦狈畔路鹱婀P記,向殿旁望去。爛柯寺里供奉著石尊者像,前寺偏座有十幾尊,最幽深的后殿里,也供著四座,他此時看的,便是這四座尊者像。長安萬雁塔寺以及月輪國白塔寺里,也有這些石尊者像,傳說有大智慧的人,能夠從這些尊者像中,領(lǐng)悟到佛門手印的真義。前些天,那位南晉劍閣強者,已然知命中境的程先生,曾經(jīng)在前寺偏殿里,面對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夠感受到其間的智慧,卻無法領(lǐng)悟。后殿最右側(cè)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猙獰,怒目圓睜,石像的雙手裸露在外,似觸未觸,形成一種很復(fù)雜的手式,一股威嚴(yán)肅殺氣息從石像指間噴薄而出。寧缺靜靜看著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長時間,然后他抬起雙手,對照著石尊者像的雙手,開始模仿那種手式。石尊者像的雙手,保持著固定的姿式,寧缺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雙手卻沒有靜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緩慢地移動著,比劃著。便在此時,他識海深處有一片意識碎片,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微微明亮起來,釋出一道極為稀薄的意念,然后斂滅歸于平靜。寧缺明白了這座石尊者像雙手姿式的真義,雙手漸漸停止。他一掌豎立在前,一掌橫放于后,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上去很是莫名其妙,沒有任何美感。這個姿式與石尊者像的手式并不相同,甚至沒有絲毫相同之處,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間,一道與石像幾乎完全相同的肅殺氣息便出現(xiàn)了。寧缺腹內(nèi)那滴浩然氣凝成的露珠,開始緩緩旋轉(zhuǎn),釋出一道又一道純厚的浩然氣,順著那些似有若無的通道,向著身體各處輸送。他日夜修行浩然氣,勤奮不輟,對于浩然氣的運行毫不陌生,然而,他現(xiàn)此時浩然氣的運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區(qū)別。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他體內(nèi)的浩然氣不再像以前那般強橫不羈,而是變得安寧柔順了很多,哪怕是最細(xì)微的氣絲,只要他意念一動,都能完全掌握。浩然氣在體內(nèi)運行三周,寧缺只覺渾身舒暢,諸多感知美不勝收,竟沒有忍住出一聲滿足的嘆息,飄蕩在安靜的夜殿里。然后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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