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鳴湖畔，無論南岸的山峰，還是東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更沒有人聽到了蟬鳴。

城墻上，大師兄與葉蘇的目光穿過無數(shù)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異，似乎同時(shí)感覺到那里正在發(fā)生什么。

只是他們現(xiàn)在沒有多余的精神去關(guān)注那片雪林里發(fā)生的故事，因?yàn)樗麄兛吹窖祜h揚(yáng)在雁鳴湖宅院前，夏侯推門而入。

……

……

院門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過。夏侯推開院門，進(jìn)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響起一聲蟬鳴，身體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宮里，他也隱約聽到一聲蟬鳴從殿前飄舞的雪花里傳來，他確定那是幻聽，但此時(shí)這聲蟬鳴雖然依舊虛妄，但似乎真實(shí)了幾分。

夏侯臉上冷漠的神情沒有絲毫撼動，鐵眉微挑，反而顯得愈發(fā)暴戾，腳步穩(wěn)定地踩過門檻，踏過雨廊來到正廳之前。

雪先前有過短暫的停止，緊接著便愈發(fā)暴烈地飛舞。

厚云遮住了滿天的繁星，風(fēng)雪黯淡了長安城里的燈火，雁鳴湖畔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階下種著幾株寒梅，不知因?yàn)槭裁丛?，梅枝散亂，積雪下能夠看到新鮮的斷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風(fēng)雅的畜牲啃食過。

屋內(nèi)有一盆綠株，縱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長著，枝葉肥嫩，青翠欲滴，襯得盆中的黃土愈發(fā)無趣。

屋頂那根粗直的黑漆大梁微微變形，應(yīng)該曾經(jīng)遭受過某種撞擊，出現(xiàn)了兩道極細(xì)小的裂縫，想來不影響安全，但看著總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別致的陳物架側(cè)方，擱著一盞油燈。那油燈以青瓷為肚，燈繩潔白，沒有點(diǎn)燃的時(shí)候，也是件極美的工藝品。

雁鳴湖畔這片宅院。讓寧缺花了無數(shù)兩白銀，讓齊四爺耗了無數(shù)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漁的大手筆添置，自是非凡，與清河郡那些名園比較起來。只怕也不稍遜，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夏侯是武將，從來不會傷春悲秋，自然也沒有這方面的興致，然而大戰(zhàn)當(dāng)前，他看著梅叢黑梁盆景油燈的目光卻是那般專注。

其實(shí)他并沒有看梅叢、黑梁、盆景、油燈。

他正在看梅枝積雪里露出的黃紙，黑梁裂縫里夾著的黃紙，盆景綠植里的黃紙，油燈青瓷燈壺壓著的黃紙。

這世間有一種紙常為微黃色，符紙。

雁鳴湖畔的宅院里。到處都是符紙。

這是一座符紙的宅院。

……

……

“葉紅魚之所以能夠越境戰(zhàn)勝陳皮皮，是因?yàn)樗私馑?，知道他的恐懼，我也很了解夏侯，從叛出魔宗的那一天開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懼，或許是恐懼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許他恐懼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yàn)榭謶?，所以他空虛。他開始?xì)⑷巳缏?，開始暴戾冷酷，開始驕傲囂張。”

寧缺從桑桑手中接過大黑傘，望著對岸被夜雪籠罩的庭院。

“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自己的心理陰影。在宮門前他說的對，我也有心理陰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驕傲是他無法擺脫的致命弱點(diǎn)，因?yàn)轵湴?，他現(xiàn)在踏入了我所選擇的戰(zhàn)場，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

“怎樣利用他犯下的錯？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須毫不猶豫地，把這兩

年千辛萬苦寫出來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寫符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瀟灑隨意的動作，除了寧缺自己，沒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著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極度虛弱，多少次識海震蕩后的痛苦不堪。

桑桑知道，因?yàn)槟切┡c油燈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寧缺的身旁，看著他汗如黃豆，臉色蒼白，卻依然筆耕不輟。

那些夜晚里，寧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臉望向?qū)幦?，看著他的臉色如過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蒼白，很是擔(dān)心，卻微笑說道：“是啊，少爺一定會勝的。”

寧缺閉上眼睛，握著傘柄，眉梢有些顫抖，右手有些顫抖，臉色蒼白，識海里的念力順著黑傘散向滿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卻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元?dú)?，然后施展出各種手段，即便念師能夠直接以念力攻擊敵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離之內(nèi)，那是因?yàn)槟盍碛幸环N無法更改的特性。

這種特性便是，念力一旦離開修行者的識海，便會隨著距離而以數(shù)量級的倍數(shù)急劇煥散，歸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寧缺此時(shí)站在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離對岸的庭院有數(shù)里之遙，他要觸發(fā)庭院里隱藏著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夠渡過這片夜雪中的冬湖？

就在這個時(shí)候，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的念力經(jīng)過大黑傘柄和傘面之后，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不是說念力的濃度增加了多少，而是向雪空里煥散的速度變慢了很多。

因?yàn)闅夂Ｑ┥礁[塞徑曲的緣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氣息，依然沒有太多能夠聽懂他念力唱出的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聲音可以傳的更遠(yuǎn)一些。

寧缺的念力悄無聲息穿越風(fēng)雪，落到了遙遠(yuǎn)對岸的庭院里。

……

……

青瓷燈壺壓著的那張黃紙，嗤的一聲微響化為虛無。

淡淡的燥意無由而至，從來沒有點(diǎn)燃過的、潔白如玉的燈繩驟然一緊，清油驟釋，燃起一道極微弱的火苗。

油燈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廳內(nèi)外。

隨著青瓷油燈詭異地?zé)o火而燃，屋子里緊接著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變化。

油燈所在的陳物架整個燃燒起來，然而便是陳列架所在的空間燃燒起來，化為一團(tuán)熾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軀。

火勢飄渺而恐懼，所過之處。任何事物都被化為虛無。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樣，那些微微耷拉著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葉，被屋內(nèi)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鞯G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夾在青葉中的黃色符紙消失不見。

青葉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頓時(shí)崩裂，里面的黃土炸將開來。彌漫在屋內(nèi)空間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黃土塵埃，不知何故，竟是無比的沉重，每一顆土礫，都像是石頭，射向夏侯的身軀。

緊接著，那根烏黑的橫梁上的黃紙也平空消失，只聽得喀喇一聲巨響，沉重的橫梁毫無征兆從中斷裂。砸向夏侯的頭頂。

夏侯瞇起了眼睛，如鐵鑄成的雙眉，沒有蹙起，反射著火光，似在燃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