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少女符師低下頭去，看著自己膝上的白色衣裙，似乎那處的花邊非常漂亮，但事實上白裙素凈，上面什么也沒有。
馬車還在行進(jìn)，原野上的風(fēng)掀起車簾，清晨的陽光灑了進(jìn)來。晨光映在車廂內(nèi)黑白兩色素凈的裝飾上，落在她黑色的發(fā)與白皙的臉上，析離出幾縷光影，平靜而肯定的聲音，從她唇間緩緩道出：“我想，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清晨的陽光同樣也落在寧缺的身上。他沒有想到自己習(xí)慣性的說話方式，會讓對方產(chǎn)生誤會，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笑容在晨光里顯得無比溫和：“我有很多喜歡的人，喜歡是我表達(dá)善意的常用辭句，希望不會讓你覺得太過唐突?！?
荒原的土地被寒風(fēng)吹的干硬，車輪在上面行走不時被震起，馬車不大，二人相對而坐，距離不可能太遠(yuǎn)，隨著車廂的起伏，膝頭快要觸到一起。
寧缺向后挪了挪，靠在窗畔的棉墊上，酸痛的身軀終于找到了支撐點，不由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嘆息，看著少女那張近在咫尺的美麗臉蛋，說道：“這個世界便是這種模樣，不需要為了那些惡心的事情不高興?！?
昨日他替莫山山妝容，將她那如瀑布般的黑色秀發(fā)梳在后方系住，今晨醒來，莫山山依舊保持著這個發(fā)式，不知道她是不在意這些，還是覺得寧缺的手藝確實不錯，于是她習(xí)慣性去捋額前發(fā)絲時，纖細(xì)的手指便落了空。
她很認(rèn)真地請教道：“歡喜厭憎都是情緒，如何能夠壓抑？”
寧缺靠著窗畔，眼睛被簾角里灑時來的晨光刺的微微瞇起，沉默片刻后說道：“我不是說要壓抑這種情緒，而是說不要被這種情緒影響到自己，生氣這種事情啊，就是用他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很不劃算?！?
莫山山兩道濃秀如墨的眉緩緩蹙起。執(zhí)著追問道：“可是生氣便是生氣?！?
寧缺看著她的眉毛，忽然生出用手指去摸摸的沖動，把手收回袖中，說道：“既然生氣當(dāng)然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氣發(fā)泄出去。所以我支持你去王庭，不過你有沒有想清楚，一旦在王庭遇見那隊神殿騎兵或是那些貴人，應(yīng)該怎樣做？”
莫山山面無表情搖了搖頭，她只是直覺里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去王庭。去找到那隊神殿騎兵和草甸上那些人，替死去的同門和那些燕國軍民討個公道。
似乎猜到她心中是怎樣想的，寧缺看著她認(rèn)真說道：“公道這種事情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就算你的實力身份足夠強大，有時候也不見得能討回來，所以出氣這種事情和公道無關(guān)，只和公平有關(guān)。什么是公平？別人打我們，我們就打他們，別人罵我們，我們也打他們。別人想殺我們，我們就先把他給殺了。”
莫山山睜著眼睛看著他，似乎沒有想到很多事情從他嘴里說出來，就變得如此簡單而放肆，眉頭微皺問道：“你們……唐人，都是這樣看事情的？”
“差不多?！睂幦毙χf道：“從生下來開始我們就在接受這樣的教育?！?
莫山山伸手掀起身旁車窗上的簾布，看著逐漸后退的荒原蒼涼野景，看著遠(yuǎn)處空中那幾只孤單的鳥兒，想著昨日草甸上那輛馬車?yán)锏娜?，沉默片刻后說道：“如果到了王庭。我沒有辦法殺死那些人怎么辦？”
神殿騎兵和他們保護的貴人，自然不能隨便被殺死，哪怕她是天下皆知的書癡，寧缺看她惘然神情。隱約猜到草甸上那些人的身份恐怕極高。
“昨天留在草甸上的那些人是誰？”
莫山山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輕聲說道：“天諭院學(xué)生和白塔寺的僧人，如果你要問馬車?yán)锏哪莻€人，她是月輪國的公主，也是天諭院的寵兒?！?
寧缺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神情的變化并不代表他心情的放松。反而表示他有些吃驚，說道：“花癡陸晨迦？傳說中的妙人兒來荒原做什么？”
莫山山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本來有些木訥的表情因為這難得的笑容驟然變得生動起來，尤其是眼眸里散漫冷淡的目光，竟瞬間變得可愛了幾分。
“你不知道莫山山是書癡，卻知道花癡的名字?！?
寧缺笑了笑，心想若是那位花癡，自己這些人去王庭想要求公道，著實有些癡心妄想，笑容漸斂后，他看著莫山山說道：“不能殺人，又想出氣，我或者可以給你出些主意，花癡陸晨迦她最喜歡什么或者說看重什么？”
“她叫花癡，最喜歡最疼惜的自然是花?！?
莫山山像看白癡一樣木然看著寧缺的臉，說道：“除此之外，世人皆知她癡戀隆慶皇子，事實上她是一個很清高的人?！?
寧缺思忖片刻后說道：“出氣無外乎便是欺負(fù)人，如果此去王庭想出氣，那么便直接從花和清高這兩件事情入手便好?！?
然后他開始認(rèn)真地替莫山山籌劃，一旦在王庭遇見陸晨迦，應(yīng)該采取怎樣的方式，才能一渲墨池苑弟子們的怨怒之意，并且如何能夠不惹出太大的震動。
聽著這些近乎兒戲，但細(xì)細(xì)思量卻著實有些陰險的主意，莫山山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她看著晨光下寧缺的笑臉，看著他那個清新的小酒窩，忽然覺得他的笑容是那樣的可惡，又是那樣的可愛。
欺負(fù)人是寧缺最愛做的事情，以弱小欺負(fù)強大更是比做愛更愛的事情。他暗自想著自己已經(jīng)提前欺負(fù)了隆慶皇子一次，不知道那位花癡知道后會對自己是如何看法，正想的興奮，余光里忽然發(fā)現(xiàn)莫山山正極為專注地看著自己，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不由尷尬地笑了笑
……
……
寧缺問道：“你和花癡很熟嗎？”
莫山山這時候正在磨墨鋪紙，為了與寧缺保持距離，壓在小腿上的腰臀盡可能地窗戶那邊靠，回答道：“前些年她曾經(jīng)去過莫干山，我與她處過數(shù)十日?！?
寧缺靠著車廂板，抬頭看著車內(nèi)素凈的裝飾，眉頭微挑，問道：“花癡是個什么樣的人？長的很漂亮？真像傳說中那樣愛花如癡？”
莫山山握著筆桿的右
手微微一滯。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對她很感興趣？”
寧缺笑著說道：“我確實很好奇隆慶皇子的未婚妻長什么模樣，因為我一直很奇怪，難道這個世界有女人面對隆慶皇子那張完美的臉不會感到自卑？”
莫山山輕輕把筆擱到架上。以手扶地轉(zhuǎn)過身來，微微偏頭看著他，問道：“你見過隆慶皇子？”
“就算沒見過也聽說過，誰都知道那位皇子殿下是世間最漂亮的男子?！?
說完這句話，寧缺發(fā)現(xiàn)少女符師依然盯著自己。知道她不相信這個說法，只好投降般舉起雙手，笑著說道：“好吧，我承認(rèn)確實見過他。”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靜若秋湖蕩漾不定的目光，忽然變得明亮了一霎，嘴唇微動想要問什么，卻最終沒有問出口，顯得有些慌張。
或許是為了掩飾先前那一瞬的慌張。她微微低頭，睫毛微眨，雙手扶在膝上重新坐下，說起另一椿事情：“你曾分析過，那群馬賊的目標(biāo)不是糧草，而應(yīng)該是我，但事實上他們的目標(biāo)應(yīng)該是你?！?
她抬起頭來，看著寧缺又像是看著寧缺身后窗外的荒原景致，認(rèn)真說道：“火墻后方的畫面，我看的很清楚。他們有所備而來，就是要殺你?！?
沒有問出口的那句話始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寧缺知道她對自己的身份早已起疑，卻沒有直接發(fā)問。這讓他有些感激，只是此時他還在猶豫何時告訴大河國少女們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提到昨日戰(zhàn)斗中那面火堵，他想起那半道神符在火墻上擊出的恐怖空洞，說道：“當(dāng)時我以為那是你能施展出來的最后一道焚天火符，之后念力枯竭。便是最簡單的符道也已經(jīng)施展不出來，沒有想到你竟然還藏了這么一手。”
莫山山忽然身體前傾，極認(rèn)真地行了一禮，輕聲說道：“這還要感謝師兄你前日指教如何戰(zhàn)斗，山山在此謝過?！?
寧缺怔了怔，想起前些天自己曾經(jīng)極為嚴(yán)厲地訓(xùn)斥過她，說她婦人之仁，說她完全不懂戰(zhàn)斗，不知道把最強大的力量留到最關(guān)鍵的時刻。那時候的他，并沒有完全猜到她的身份，此時想來自己竟然是在教書癡如何戰(zhàn)斗，不免情緒有些蕩漾。
“無論如何，全靠你那半道神符，我們才能活下來?！?
當(dāng)時他局勢危急，對那道驚天動地的神符并沒有太清晰的感受，但昨夜細(xì)細(xì)思考一番，愈發(fā)覺得對面這位少女符師了不起。
修行五境，越境挑戰(zhàn)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正如陳皮皮所說，以他的修行資質(zhì)，就算晉入知命境界，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若沒有別的手段，任何洞玄境界的強者，都可以嘗試越境挑戰(zhàn)甚至殺死他。
但境界便是境界，莫山山明明還停留在洞玄境內(nèi)，當(dāng)時卻能越境施展出只有神符師才能施展的不定符，這個事實讓寧缺深受震憾，而且極為不解。
顏瑟大師斷定他是世間難覓的符道天才，然而看著身前安靜扶膝跪坐的白衣少女，看著她那張不嗔不喜的美麗臉頰，寧缺難得生出了不自信的心態(tài)。
“師傅，你是不是因為早就知道世間最天才的符道傳人被書圣搶走，才會退而求其次選擇我，只是這樣一來，徒弟我很沒面子啊?！?
莫山山當(dāng)然猜不到寧缺此時的心理活動，更不知道他正在腹誹一位倍受尊敬的神符大家以及自怨自艾，合手鞠躬，認(rèn)真請教道：“鐘師兄……”
寧缺醒了過來，認(rèn)真糾正道：“我說過，你可以稱呼我為十三?！?
莫山山怔了怔，覺得這稱呼有些別扭，遲疑片刻后微澀說道：“十三……師兄，我想向你請教一些事情?！?
見她認(rèn)真凝重認(rèn)真，寧缺不知何事，斂了心神揖手還禮，說道：“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