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國中嘆了口氣,語氣轉(zhuǎn)而有些復雜,“唉,說到底,曹河今天這個局面,根子還在鐘毅身上。當年他把那么多資源、項目,還有他那些理念,強硬地推行下來,觸動了不少人的利益,也留下了不少后遺癥。我和他,關系也鬧得有點僵。不過,鐘毅現(xiàn)在雖然退了二線,但在省里說話還是有點影響力的。特別是這個李朝陽,我打聽過,跟鐘毅關系不一般,鐘毅很欣賞他。這一點,你也要注意。”
苗國中睜開眼,望著車窗外流光掠過的街燈,語氣有些悠遠,“咱們苗家,三代人在曹河這片土地上耕耘啊。你爺爺,是跟李老革命一起從槍林彈雨里闖出來的,曹河解放后的第二任縣委書記?,F(xiàn)在,到了你這輩。如果你這次能上去,咱們苗家就算是在曹河扎下了更深的根。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再來一個外來的年輕縣長,壓你一頭,等你過了四十五,再想上正處,就難了。那時候,咱們苗家在曹河,恐怕就真的一代不如一代,是要退出核心舞臺了?!?
苗東方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沉聲道:“二叔,我明白。家族里的事,您一直替我謀劃,我心里有數(shù),也記著這份情。”
兩人說著話,車子駛入了苗國中所住的住所。
苗國中下車之后,苗東方又抱著箱沒喝完的茅臺緊隨其后進了屋。
元旦假期短暫,第二天便正常上班。在給李叔和安軍部長匯報了呂連群的事情之后,兩位領導是大力支持。
屈安軍雙手捧著茶杯,笑著道:“朝陽啊,你這個真是為我解決了一個難題啊。”
我笑著道:“部長,是您為我們解決難題?!?
屈安軍頗為真誠的道:“朝陽啊,我也不瞞你啊,是這樣,組織上是打算調(diào)整呂連群的,但是連群同志的年齡退二線還稍微早一些,如果他愿意到曹河工作,這次部務會上啊,就可以研究?!?
我知道屈安軍部長說了心里話,這個時候我自然也是坦誠相告。說道:“部長啊,在之前我也征求過連群同志的意見,連群同志是有意到曹河來工作的!”
屈安軍淡然一笑:“好啊,朝陽,你可是把工作做到了組織部門的前面。這樣也好,我們就心里有數(shù)了!”
聊了呂連群的情況之后,屈安軍又道:“對了,朝陽啊,下周人大要開會,關于你市長助理的事,在這周的部務會上,要一并研究。”
又說了些客套話,我從屈安軍部長辦公室出來之后,曉陽專程請了假,帶了些棉絮被套,到縣武裝部的小家屬院里收拾住所。
武裝部家屬院應當是和臨平、曹河差不多的布局,正規(guī)劃的時候,就考慮了會有領導來住,就修了專門的小院,和一般的一層的紅磚小院不同,這次修建的家屬院是屬于二層小樓,不帶圍墻。與整個家屬院融為一體。
中途時候,我從車上下來,走進縣委大院,寒冷的空氣讓人精神一振。節(jié)日的裝飾還在,幾個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晃動,給肅穆的院子添了幾分亮色。
到了辦公室之后,我將蔣笑笑叫了過來?!靶π?,通知一下,明天上午我去棉紡廠調(diào)研,并在棉紡廠召開現(xiàn)場座談會,專題研究棉紡廠的改革脫困問題。請方云英同志、苗東方同志、孫浩宇同志,以及縣經(jīng)貿(mào)委、工業(yè)局、國土局、城關鎮(zhèn)的主要負責同志參加。你協(xié)調(diào)安排好?!?
蔣笑笑聞,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掩飾過去,確認道:“書記,您……確定第一站調(diào)研就去棉紡廠?要不要先看看別的……”
我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但堅定:“怎么,棉紡廠是龍?zhí)痘⒀?,去不得??
蔣笑笑自然知道,之前鄭紅旗書記一早就是要拿棉紡廠幾個廠開刀的,但是市里面在李顯平出事之后,擔心引起連鎖反應,最后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蔣笑笑連忙道:“那倒不是。只是棉紡廠的矛盾比較集中,情況也比較復雜,我擔心,他們再堵路,上次工業(yè)觀摩會,就因為……”
我心里清楚,蔣笑笑的擔心不無道理,但是棉紡廠的問題回避了,還有服裝廠,還有造紙廠,還有食品廠和副食品廠,露頭就打是最能立竿見影的。我笑著道:“笑笑啊,我只是調(diào)研了解情況,不礙事,你先通知一下吧,下午的黨政聯(lián)席會上,我再給幾位領導通氣!”
“是,李書記!我馬上去通知落實?!笔Y笑笑不再多,快步離去。
一天的時間忙忙碌碌,上午聽取了縣政府班子的工作匯報,大致了解了縣政府的班子分工,下午又是召開黨政聯(lián)席會,就歲末年初的安全工作和新一年的重點工作進行了研究。
在研究完所有的重點工作后,方云英主持道:“同志們,這是朝陽書記到任之后,全市召開的第一次黨政聯(lián)席會議,大家談的都很坦誠,很直接。下面咱們呢請朝陽縣長給大家做指示。”
我看著一眾縣黨政班子的領導,說道:“同志們,剛剛聽了大家的發(fā)啊,都很好,都談到了具體的問題。核心問題中只有一個,那就是缺錢。曹河和其他縣不同啊,其他縣最多是沒錢,但是曹河是欠錢在過日子。各單位各部門和各自聯(lián)系分管的領域啊都缺錢,除了正常的資金運轉(zhuǎn)之外,還有高額的利息。先不說解決本金的問題,利息的問題不解決,發(fā)展就無從談起。所以,云英縣長,現(xiàn)在第一部要切實與各銀行對接,一律停息掛賬。這個有沒有困難?
方云英略作思考,點頭道:“縣長,我先去協(xié)調(diào),不行再請您出面!”
方云英的回答略顯謹慎,但態(tài)度端正,我點頭之后繼續(xù)第二個話題:“大家圍繞最多的都是各自領域內(nèi)的國有企業(yè)問題,還有四十多天就過年了,國有企業(yè)在這段時間就保穩(wěn)定,縣委會利用這段時間進行調(diào)研,年后我們召開全縣國有企業(yè)改革發(fā)展工作會。我看向了苗東方道:東方同志安排下,明天去專題調(diào)研棉紡廠,我爭取在年前把虧損嚴重的幾家企業(yè)全部走一遍……
結束了常委會,晚上的時候,就回到了武裝部的家屬院,武裝部的劉部長和郝政委頗為熱情,在武裝部劉部長家里擺了一桌。我和曉陽算是入住了武裝部的底盤,鄰居的關系自然是要搞好。氛圍倒也是頗為熱烈。
而當晚,在曹河造紙賓館,一間裝修頗為高檔的包廂里,苗東方、孫浩宇和財政局長李學軍,稅務局長王志遠、國土局梁天野、城關鎮(zhèn)鎮(zhèn)長陸東陂及造紙廠的廠長賈思源,棉紡廠的廠長馬廣德一眾人坐在了一起。桌上菜色普通,但酒是高粱紅五年陳。
孫浩宇拿著筷子在面前的幾個盤子里扒拉了兩下,夾起一筷子老醋海蜇頭,又慢慢放下,說道:“老賈啊,你們紙廠效益不是還可以嘛。這怎么天天就這幾個菜?我看你這海帶湯都要變成海鮮湯了!”
紙廠賓館是曹河紙廠的附屬產(chǎn)業(yè),曹河紙廠前兩年和面粉廠、機械廠算是曹河勉強度日,能夠維系正常的廠。
紙廠生意好這賓館自然每天自然賓客不斷,各個單位和縣里領導頭頭腦腦也是時常來賓館吃飯。財大氣粗的時候,紙廠補貼賓館倒也不在乎。大吃大喝蔚然成風,海參鮑魚也是家常便飯,是整個曹河都有名氣的吃高檔菜肴的地方。
但是這兩年紙廠的日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紙廠的生意不好,自然是沒辦法補貼賓館,縣里領導來吃飯,又不會給錢,紙廠賓館如今連買菜都給不了現(xiàn)金,幾家賣菜的供應商,誰的手里不是一堆的白條,自然也不愿意倒貼了。
賈思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無奈道:“孫縣長,這不是過年了,廠里面壓了一大批貨,沒出去。生產(chǎn)虧,不生產(chǎn)也虧?!?
苗東方挑眉道:“你們又壓了多少貨?”
賈思源雙手一攤:“三百多萬,本來啊,談好了一家南方的老板,結果對方壓價壓的太低,已經(jīng)打到了我們的成本價以下了。誰敢賣?賣了就是資產(chǎn)流失。”
馬廣德意味深長的道:“深有同感啊。”接著側頭看向坐在主位的苗東方:“苗縣長,書記先去看了那幫退下去的老頭子,又去給彭樹德那老小子的廠子貼金,這是什么路數(shù)?”
孫浩宇抿了口酒,哼了一聲插話道:“能是什么路數(shù)?先拜碼頭,再樹典型唄??赐贤臼且?guī)矩,去機械廠?哼,方云英那邊遞的橄欖枝,他這不就接住了?彭樹德那廠子,是曹河現(xiàn)在少有的還能冒煙的企業(yè),拿來做做樣子,顯得他一來就關心企業(yè)、關心工人,政治正確嘛?!?
苗東方把玩著酒杯,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深邃:“浩宇,廣德,包括老賈,你們都別大意。于偉正在大會上那句‘粉身碎骨’,不是說著玩的。這個李朝陽,能從東洪那個泥坑里干干凈凈地出來,還得到于偉正如此力挺,絕對不簡單。他現(xiàn)在按兵不動,四處走訪,是在摸情況,是在看。越是這樣,大家越要小心。棉紡廠那塊地,最近都給我安分點,別讓人抓住任何把柄。老馬,尤其管好你手下那幫刺頭,誰也不準再去煽風點火,聽到?jīng)]有?”
馬廣德?lián)u了搖頭:“有幾個刺頭不好管啊,特別是工會主席周愛農(nóng),這次賣地的方案,就是他提出了的。我怕調(diào)研的時候,他要發(fā)。”
苗樹根有些不服:“那塊地本來就是我們村的!當年建廠占了地去,哪個時候老一代講奉獻說給給了!你們用可以,但是你們不能賣啊?,F(xiàn)在廠子不行了,想賣地換錢,還不讓咱們說道說道?天下沒這個道理!”
“道理?”苗東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現(xiàn)在跟你講道理的,是縣委書記,是于偉正!你想跟他講道理,他們呢是最不講道理的。我告訴你,現(xiàn)在最關鍵的是穩(wěn)!只要穩(wěn)住,梁滿倉那個縣長位子空著,浩宇就有機會嘛。等浩宇上去了,很多事才好辦?!?
孫浩宇沒想到苗東方這么說,趕忙把嘴里的碎骨頭吐出來,擺著雙手道:“苗縣長,老梁掛了啊,肯定是你上嘛!大家一起舉杯,咱們提前祝苗縣上位!”
眾人端著酒杯自是一番恭維。
苗東方頗為滿足的放下酒杯點了點頭:想到了明天調(diào)研的事,就道:“不過現(xiàn)在,馬廠長啊,你和馬定凱是一家人,說定凱和李書記是黨校同學,你讓馬定凱也給李書記吹吹風嘛?!?
馬廣德?lián)u頭道:“哎,定凱對李朝陽心里肯定也有怨氣,本來也是有機會?!苯又馕渡铋L的笑了笑。
苗東方吐了口煙,低眉道:“如果你們那個什么周主席再提賣地的事,我們這邊村里的火氣可是壓不住的,到時候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孫浩宇道:“苗縣長,我倒覺得無所謂嘛。咱們就看看書記有沒有本事解決問題。要是這個事被他拿捏了,以后咱們都說不起硬話了?!?
苗東方看了一眼孫浩宇,不明所以。
幾人碰杯,各懷心事。
同一時間,在彭樹德家,則是另一番景象。方云英召集了彭家和方家在縣里一些關鍵崗位上的子侄輩聚餐,彭樹德坐了主位。飯菜豐盛,但氣氛略顯嚴肅。
彭樹德端起酒杯,環(huán)視一圈,語氣鄭重:“今天把大家叫到家里,沒別的意思,就是吃個便飯,順便說幾句心里話。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在縣里各個部門、企業(yè),大小也算個干部?,F(xiàn)在縣里換了新書記,局勢大家都看到了,很微妙,也很復雜。棉紡廠的事,鬧得梁縣長都住了院,矛盾有多尖銳,不用我多說?!?
幾個小輩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外之意,這棉紡廠,就是火藥桶,新書記來了就摘馬蜂窩,這一腳是要踢在鐵板上。
彭樹德從兜里拿出煙,這個時候旁邊的小侄趕忙點了火,彭樹德上前湊了湊,點了火抽了兩口。拿著小酒杯輕輕敲了下桌子,目光嚴肅起來:“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咱們彭家、方家的人,誰也不準主動去摻和棉紡廠那攤子爛事!特別是土地糾紛,里面水太深,背景太復雜。都給我管好自己的手,管好自己的嘴,該干嘛干嘛,不該問的別問,不該拿的別拿!誰要是覺得自個兒能耐大,想從里面撈點啥,或者給人當槍使,出了事,別指望我和你方嬸能救你!到時候,誰也保不?。 ?
一個小輩忍不住說:“大伯,我看這新書記,年紀輕輕,棉紡廠那渾水,他怕是也趟不明白吧?最后還不是得肚皮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