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新民說完,目光轉向侯剛,帶著請示的意味。
侯剛接過話頭,他的聲音顯得更沉穩(wěn):“林書記啊,我基本同意新民同志的看法。現(xiàn)在已經是第四季度,全市上下都在圍繞年初確定的經濟社會發(fā)展目標做最后的沖刺。我們紀委的主業(yè)不是直接去抓gdp,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如果大規(guī)模查處干部,特別是牽扯面這么廣,很容易分散各級干部抓發(fā)展的精力,甚至可能引發(fā)一定范圍的恐慌情緒,客觀上會對經濟發(fā)展這個中心工作造成干擾。丁洪濤的這些舉報,很多明顯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其動機值得懷疑,很可能是為了混淆視聽,把水攪渾,從而達到減輕他自己罪責的目的。我提個不成熟的建議,對于這些舉報線索中涉及的領導干部,我們可以采取委托談話或者自查的方式,讓他們本人就相關問題向組織作出書面或當面說明。只要他們能把情況說清楚,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隱瞞或欺騙,組織上可以考慮采信其說明。如果有的同志在組織函詢時避重就輕、隱瞞事實、不如實向組織交代問題,那性質就不同了,我們再視情節(jié)采取進一步的核查措施,這樣既體現(xiàn)了組織對干部的信任和愛護,也保留了紀律的嚴肅性和威懾力?!?
林華西臉上沒什么表情,靜靜地聽完,然后才緩緩點頭:“考慮得比較周全,既體現(xiàn)了組織對干部負責的態(tài)度,也考慮了當前的工作大局。方案聽起來比較穩(wěn)妥,有利于穩(wěn)定。那就先按這個思路來準備。我一會兒去向偉正書記匯報時,就著重匯報這個初步設想?!?
市委大院里,平靜的表面下,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決定許多人政治命運的戲碼。一群人的仕途走向,往往就在這棟樓的某間辦公室里,被幾句看似平常的交談所左右。
在市委秘書長郭志遠的辦公室里,平安縣的統(tǒng)戰(zhàn)部長羅志清腰桿挺得筆直,坐在待客的沙發(fā)上,雙手放在膝蓋上,顯得有些拘謹。
他看著郭志遠辦公桌上的電話此起彼伏地響起,一個接一個地協(xié)調處理著各種事務,從會議安排到領導活動,從文件流轉到接待應酬,郭志遠忙得像機床上的齒輪,似乎郭志遠只要不接聽電話,市委中樞就有可能停擺一樣。
從他進門起到現(xiàn)在,幾乎沒得到片刻清閑。直到墻上的掛鐘指針快指向十二點,郭志遠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端起已經涼了的茶水喝了一大口,然后示意羅志清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
羅志清趕緊起身,快步走到門口,小心地將厚重的木門關嚴實,又檢查了一下是否鎖好。
郭志遠身體向后靠了靠,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開門見山,聲音壓低了些:“志清啊,昨天那頓飯,老唐作陪,也是給你撐場面。但咱們都得現(xiàn)實點,想靠一頓飯就解決縣長位置這么大的事,那不現(xiàn)實。這個工作,得慢慢運作,急不得,也慌不得。市委常委各有各的想法,光有一兩個人替你說話,分量還遠遠不夠。特別是偉正書記那邊,門檻高,眼光也毒,沒有過硬的理由和合適的時機,不好輕易開口?!?
他拿起桌上的煙盒,遞給羅志清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深吸了一口,才繼續(xù)說:“這樣,周寧海副書記那里,我再去探探口風,走動一下。白鴿部長以前在你們平安縣干過宣傳部長,對你應該還有點印象,這一塊,你得自己更加主動,多去找她匯報匯報工作,要有思路、有實例。周寧海同志是外地交流來的干部,作風嚴謹,原則性強,一般不輕易表態(tài),但只要我這邊出面先溝通一下,說明情況,如果競爭又不是特別激烈的話,估計他也不會提出明確的反對意見。關鍵還是在于你自己,要創(chuàng)造機會多向領導匯報思想和工作,特別是你主抓安平鄉(xiāng),要匯報得生動具體,給領導留下個扎實干事的印象。”
郭志遠擔任市委秘書長已經不短,服務了兩任市長,是市委大院里的“老資格”,對里面的門道清清楚楚。
但他內心深處,也有一本難念的經。他和市委書記于偉正,更多的是工作上的配合關系,屬于“工作交集”多于“私人交情”,并未真正進入于偉正最核心的信任圈子。
這對于一個需要與主要領導保持高度默契的市委秘書長來說,其實是個潛在的短板。
他看著羅志清,話里有話地點撥道:“志清啊,你這邊……如果有什么合適的契機,比如工作上有突出的亮點,能爭取到直接向偉正書記做一次專題匯報的機會,那效果可能會不一樣。當然,這個要看機會,不能強求。”
雖然話是在指點羅志清,但郭志遠自己內心也有一種隱隱的緊迫感。他身兼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和市委秘書長兩職,統(tǒng)戰(zhàn)部的工作相對務虛,而市委秘書長則是市委的“大管家”,事務繁雜,權力含金量截然不同。于偉正書記到現(xiàn)在還沒有調整他這個秘書長,不代表以后一直不會動。一旦哪天被免去秘書長,只留下統(tǒng)戰(zhàn)部長這個頭銜,那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明升暗降”,權力會被大大稀釋。眼下市委幾個重要的常委崗位都有人占著,他想謀個更好的去處也難。
但運作一個縣長人選,通常要么需要省里更高層級的領導打招呼,那樣會比較順暢;要么就需要市委書記或市長其中一人的鼎力支持。但羅志清的短板恰恰在于,他長期在統(tǒng)戰(zhàn)這條線上工作,雖然安平鄉(xiāng)的成績亮眼,但畢竟只是點上的突破,缺乏主持全局工作的顯性政績,和市里主要領導之間也缺乏足夠深厚的私交和信任基礎。這才是他這次爭取縣長位置最大的難點。
羅志清掏出打火機,又給郭志遠把快要熄滅的煙點上。煙霧裊裊中,羅志清心里明白,郭志遠這么不遺余力地為自己出謀劃策、牽線搭橋,并非指望自己眼下能給他什么直接的回報,更多是出于一種“栽培門生故吏”的政治習慣和情感投資。
自己畢竟給他當過幾年的辦公室主任,是他比較信得過、用得順手的人。如果自己能更進一步,當上縣長,將來甚至有機會主政一方,那么郭志遠作為老領導,臉上有光,在市委班子里的分量或許也能增加幾分,將來即使退休了,也能多一份香火情誼和隱形的影響力。
體制內,每個有抱負的領導,或多或少都希望自己培養(yǎng)提拔的干部能遍布要津,這是一種無形卻真實存在的政治資源。不然的話,退休之后必然是人走茶涼。
就在市委大院各方勢力為不同目的暗自運籌、角力之時,我正帶著分管財政的副縣長曹偉兵、分管工業(yè)的副縣長楊明瑞,以及縣財政、計委、招商等部門的負責人,再次前往東原市投資集團,拜會董事長張云飛,就合作建設東洪縣批發(fā)市場項目進行新一輪的磋商。
東投集團的會議室里,寬大的會議室一塵不染,桌光可鑒人。雙方落座后,氣氛熱絡中透著幾分博弈味道。
除了張云飛,集團總經理胡曉云也在場。簡單的開場白和必要的寒暄過后,胡曉云率先切入正題,她說話語速較快,條理清晰:“李縣長,今天云飛董事長親自參加這個對接會,足見我們集團對東洪縣這個合作項目的重視。咱們開門見山,談合作最終要落實到共贏上,要講求經濟效益。東投集團是市屬重點國企,要對國有資產負責,對市委市政府負責。所以,關于這個批發(fā)市場的合作模式,特別是利益共享機制,咱們得更具體、更深入一些!”
我臉上帶著笑,應對從容:“胡總快人快語,說得非常實在,我們也是抱著真誠合作的態(tài)度來的。我們縣里和東投集團就批發(fā)市場項目對接,這算是第二輪實質性接觸了。之前我和云飛董事長有過初步溝通,大的合作意向是明確的?,F(xiàn)在關鍵是找到一種雙方都能接受的、可持續(xù)的合作模式。
我們縣里的初步設想是,市場可以冠名‘東投集團東洪縣批發(fā)市場’,借助東投集團的品牌影響力;集團可以派幾個管理人員參與前期運營,工資待遇可以由我們縣財政承擔;但在項目初期的股權結構上,考慮到縣里的實際投入和風險,暫時不涉及股權分配??梢岳斫鉃橐环N幫扶方式的合作?!?
胡曉云聽完,微微搖了搖頭,笑容依舊:“李縣長,東投是國家級的重合同守信用單位,你們既然使用了我們東投集團的牌子,這對于提升市場的信譽、吸引商戶是有加成的嘛,這本身就是一種無形資產投入。我們集團一點合理的收益都沒有,哪怕是象征性的品牌使用費,這在董事會和計委那邊都說不過去吧?也不符合市場規(guī)律呀?!?
我將目光轉向張云飛,帶著點熟稔的、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云飛,怎么回事?我讓你跟胡總提前溝通的那個備選方案,你沒指示到位???”
張云飛聞,用手指關節(jié)“噠噠”地敲了兩下桌面,笑著對胡曉云說:“曉云總,你可是個實在人,別被李縣長這把軟刀子給繞進去了。他這是在將我們的軍呢。他私底下跟我說過,要是我們非要堅持占股或者收高額品牌費,他們縣里就自己注冊成立一個‘東洪縣投資開發(fā)公司’,簡稱完全可以也叫‘東投’……”
胡曉云眉頭微蹙,語氣帶著些許不認同:“李縣長,還能這樣干……你們可是一級黨委政府?!?
張云飛擺了擺手,打著圓場:“好了好了,曉云,剛開始我也覺得不妥。朝陽啊,咱們也都是老熟人了,就別玩這些虛的了。我看,股權問題暫時可以不作為核心條件,但合作總要體現(xiàn)公平。你們現(xiàn)在從銀行貸款,綜合成本算下來也得八到九個點吧?這樣,我們集團以品牌和部分管理資源入股,也不要求控股,你們縣里呢,在項目建設資金之外,額外給予我們一定的資源補償費,就按投入資金額的十個點計算,只比銀行利率略高一點,這已經是非常優(yōu)惠的支持了。我們授權你們使用咱們東投的品牌。這個方案,既體現(xiàn)了支持,也符合基本的商業(yè)邏輯,你看怎么樣?”
副縣長曹偉兵忍不住開口了,他性格直率,說話不太拐彎:“云飛董事長,都知道銀行利息不低,您這開口就比銀行還高,這讓我們縣財政壓力很大啊。我們可是真心實意來找您合作,不是來找‘高利貸’的?!彼脑捯脰|洪縣這邊的幾個人臉上都露出一絲苦笑。
張云飛并不生氣,反而笑得更爽朗了:“曹縣長,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銀行的貸款審批流程你比我更清楚,500萬的資金,從立項、上報、審批到放款,沒一兩個月根本下不來,這中間還有各種不確定性。找我們東投,只要項目方案成熟,今天這個會定下調子,我和胡總這里走個簡易程序,簽字蓋章,資金很快就能到位。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李縣長,你們現(xiàn)在最迫切的需求,不就是搶時間嗎?第四季度眼看就要過掉一半了。”張云飛這番話,一下子點到了我們的要害。
我心里微微一沉,張云飛說得一點沒錯。滿打滿算,我即將去省委黨校參加為期三個月的學習,報到時間只剩不到一個星期。如果這幾天內不能把合作協(xié)議敲定,不能搞個像模像樣的奠基儀式,那么這個批發(fā)市場項目,嚴格來說就算不到是我在任期內主導推動的重大項目成果了。就像賽跑,人們往往只記得住沖過終線的第一名。既然現(xiàn)在有這個機遇,有可能爭一下這個“第一”,我絕不想輕易放棄。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