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靈堂那邊傳來的哀樂聲更響了,那是縣殯儀館和民政局的人想辦法找來的大功率錄音機和大喇叭,播放著低沉哀傷的樂曲,讓整個醫(yī)院的氣氛更加悲戚凝重。
我抬眼望去,只見排隊等候瞻仰遺容的隊伍綿延不絕,從靈堂門口一直排到醫(yī)院大門外。很多群眾神情悲戚,甚至有人忍不住掩面痛哭。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可能并不直接認識田嘉明,但肯定都聽說過他在平水河大堤上,不惜開槍震懾、以命相搏的英雄事跡。一個能在關(guān)鍵時刻為老百姓拼命的干部,老百姓自然會把他記在心里,我只是不知道,丁洪濤看到這里會作何想。
我沒心思再和丁洪濤多說什么,便道:“丁書記,市長那邊還等著開會,我得趕緊過去了。你先忙?!?
丁洪濤無力地揮了揮手,眼神空洞:“快去,快去,正事要緊,需要我的話,知一聲?!?
我轉(zhuǎn)身跟著朱培良和曉陽繼續(xù)往行政樓走去,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丁洪濤。
他依舊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透著一股窮途末路的凄涼和絕望。
我心里清楚,丁洪濤是個聰明人,在官場混跡這么多年,他不可能意識不到,劉明被市紀委帶走調(diào)查意味著什么。
紀委辦案,講究策略,往往不會直接觸動主要調(diào)查對象,而是先從外圍突破,比如親屬、身邊工作人員或者有密切經(jīng)濟往來的商人。劉明顯然就是那個關(guān)鍵的“身邊人”。
現(xiàn)在劉明被帶走,這信號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了,調(diào)查的矛頭已經(jīng)直指他丁洪濤。他的問題,恐怕不是簡單的失職失察,而是涉及更嚴重的違紀違法,很可能是經(jīng)濟問題。當然,以丁洪濤的謹慎和性格,他絕不會坐以待斃,一定會想盡辦法掙扎。
丁洪濤雙手夾著煙,手指微微顫抖。他環(huán)顧四周,確認沒有太多人注意他后,快步走到醫(yī)院自行車棚,那里堆放著散亂的自行車,旁邊是醫(yī)院的鍋爐房。
他從隨身攜帶的黑色公文包里掏出那個大哥大,翻看本子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頭傳來市城管局局長周海英的聲音。
“喂?哪位?”周海英的聲音帶著慣常的從容。
“海英局長!是我,洪濤!丁洪濤!”丁洪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飛快地說道,“你可算接電話了!我不給你打,你也得給我回個話??!這邊的情況……著急啊!”
周海英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才緩緩說道,語氣顯得比較平淡,似乎想保持距離:“丁書記,不要著急嘛,剛才,我一直在會議室開會,才沒給你回電話?!?
丁洪濤看了眼手里還握著的通訊錄,暗道,媽的,自己一直打的座機。
周海英道“丁書記啊,先不說你的事啊,你的事確實不好辦,不過我咋聽到一些風聲,說是東洪縣出事了,有人……沒了……。”
丁洪濤帶著悲憤:“是嘉明同志……田嘉明!他想不開,自殺了!就在縣局辦公室!現(xiàn)在縣里和市里按照上面的要求,對外統(tǒng)一口徑是突發(fā)心臟病,因公殉職。市里于書記、王市長都來了,正在醫(yī)院里開會研究后事怎么安排……可是,海英,關(guān)鍵是他們開會……沒讓我參加??!我是縣委書記??!他們把我晾在一邊了!我這心里,一點底都沒有,慌得很!所以,海英啊,劉明的事,劉明的事好不好辦?”
聽到田嘉明真的沒有了,電話那頭,周海英拿著話筒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今天一早,他就從不同渠道聽說東洪縣出了人命,但確切消息和細節(jié)直到不久前才完全核實。
他所在的龍投集團在東洪縣的業(yè)務不多,只有一個公安局家屬院的在建項目,規(guī)模不大,具體事務都由他安排的老板負責,他很少親自過問。
如今的周海英頗為灑脫,主要精力都用在更高層面的關(guān)系維護和大型項目牽線上,對于縣一級的具體事務,除非涉及重大利益,否則并不十分關(guān)心。
他和田嘉明的相識,最初是源于已故的平安縣建委孫漢的介紹。當時田嘉明還在平安縣當史志辦主任,想調(diào)動工作,孫漢覺得他是個人才,便找到了周海英。周海英看孫漢的面子,又覺得田嘉明這人實在、重義氣,是個可交的朋友,就通過一些老關(guān)系,把他調(diào)到了市公安局督察支隊當支隊長。雖然督察支隊不是熱門部門,權(quán)力有限,但好歹到了市里,為田嘉明的發(fā)展鋪了路。
在后來的接觸中,周海英越來越覺得田嘉明是個難得的好人,真誠、不虛偽、有血性。當然,這種“好”并非圣人意義上的完美無缺。
田嘉明也曾為了秀水鄉(xiāng)老家鄉(xiāng)親的利益,做過一些在規(guī)則邊緣游走的事情,和周海英合作在東洪縣開的一個家電專賣部。這個專賣部的利潤,田嘉明個人幾乎分文未取,而是交由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管理,用來幫助老田家遇到紅白喜事、疾病纏身等困難的人家。
周海英后來才明白,田嘉明拼命工作,努力往上走,很大程度上并非為了個人享受,而是為了報答當年含辛茹苦供他讀書、支持他走出莊稼地的秀水鄉(xiāng)親父老,是想擁有更大的能力去回饋那片土地和那些人。
田嘉明最終的結(jié)局,讓周海英內(nèi)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動和沖擊,這一瞬間,他甚至反思,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自己這些年所沉迷的權(quán)力和利益交換,究竟意義何在?一個像田嘉明這樣真心為民的好干部,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眼前的東原市城市管理局的信箋紙濕了一張又是一張,周海英拿著電話,淚珠是一顆一顆的往下崩,明明算的是困在東洪,咋就直接沒了那?哎,田嘉明到死都不信命啊……
此刻,聽著丁洪濤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訴苦,拼命撇清和劉明的關(guān)系,周海英只覺得一陣陣心寒。
丁洪濤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帶著絕望的哀求:“海英啊,我的好兄弟!現(xiàn)在能幫我的,恐怕只有你了!老首長……老爺子雖然退下來了,但在省里門生故舊多,余威還在,他和省委趙書記關(guān)系一直不錯,能說得上話。你看……你能不能求求老爺子,讓他給趙書記遞個話?或者,哪怕就給于偉正書記打個電話說一聲也行啊!替我說幾句好話!劉明那個事,我是真的不知情??!那小子背著我干了什么,我完全蒙在鼓里!我年紀也大了,在這個縣委書記位置上干不了幾年就該退了,只要能讓上面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主動辭職,或者提前病退都行啊!大家都是為了工作,磕磕碰碰難免,何必鬧到這一步,你死我活呢……”
周海英已經(jīng)聽不下去丁洪濤這些話了,他拿起桌子上的手帕,擦了擦眼角,他強忍著內(nèi)心的反感,冷冷地打斷道:“丁書記,你的難處我理解。但是,我家老爺子退下來以后,早就不過問地方上的工作了嘛,你們關(guān)系好,你是知道的,他啊現(xiàn)在一心修身養(yǎng)性。人走茶涼是常態(tài),他現(xiàn)在說的話,于書記那邊未必會聽,搞不好還會起反作用。再說,你現(xiàn)在是主政一方的縣委書記,是于書記的紅人,在于書記面前的份量,比我可重多了。這件事……我實在是愛莫能助啊,貿(mào)然插手,恐怕會越幫越忙?!?
丁洪濤還不死心,幾乎是在哀求了:“海英!周局長!周大哥!你看在我們共事這么多年的情分上,拉兄弟一把吧!就這一次!求你了!錢都好說??!”
聽到這話,周海英只覺得脊背一陣發(fā)涼,心中暗罵丁洪濤無恥。幸好,龍投集團和丁洪濤的合作,雖然有些程序上的瑕疵,利益輸送在所難免,但大的原則問題上,周海英一直比較注意,沒有留下太大的的把柄。
周海英決然道:“丁書記,話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不是不想幫,是實在幫不了,也沒能力幫。你現(xiàn)在最應該做的,是和于偉正溝通嘛,老爺子啊,他現(xiàn)在就是一退休老人家了,不然我也不至于干這個城關(guān)局長嘛?!?
說完,不等丁洪濤再開口,就道:“我要開會了!”周海英直接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周海英靠在真皮椅背上,胸口堵得難受,一種莫名的悲涼和空虛感涌上心頭。思索良久,又拿起電話,撥給了光明區(qū)區(qū)委書記常云超。常云超是龍投集團的隱形股東之一,代表著羅家家族的權(quán)益,兩人利益捆綁很深,是可以商量核心事務的人。
電話很快接通,常云超的聲音傳來,顯得比較沉穩(wěn):“海英,是我,云超。你說。”他似乎也在關(guān)注著東洪縣的事情。
周海英直截了當?shù)卣f,語氣低沉:“常市長,我打聽了幾個人,東洪縣那邊,消息最終確認了,田嘉明……確實是自殺。原因,估計就是省里督導組那邊逼得太緊,沒給他留緩沖的余地,他壓力太大,沒扛過去。一條漢子,就這么沒了?!?
常云超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說道:“嗯,我已經(jīng)接到登峰的電話通知了。估計是要四大班子親自帶隊,把田嘉明的遺體從東洪縣送回平安縣老家安葬。路線基本定了,就從平水河大堤上走,經(jīng)過臨平縣、曹河縣、光明區(qū),最后到平安縣??赡苁欣镆笱鼐€各縣區(qū),可以視情況組織群眾沿途送行,但要確保安全有序。估計這個點,正在開會研究……?!?
周海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喃喃道:“這一路,得有一兩百公里啊……沿途要經(jīng)過好幾個縣區(qū)。”
常云超接過話,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路程不短,走大堤,組織起來難度不大。一個在關(guān)鍵時刻挽救了數(shù)萬家庭免受洪災之苦的英雄,完全配得上這樣的禮遇。這是民心所向,也是我們應當給予的尊重。王市長這個決定,有魄力,也得民心?!?
周海英猶豫了一下,說道:“常市長,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想……以咱們龍投集團的名義,給田嘉明的家屬捐一筆款,表示一點心意。我私下了解過,他家里其實挺困難的,他大部分的錢啊都補貼了秀水鄉(xiāng)的老家,自己沒留下什么錢。他這一走,家里的頂梁柱就塌了。”
常云超爽快地說:“這是好事啊,海英,救濟孤寡,扶危濟困,是積德的事。你做主就行,不用跟我商量,我完全支持?!?
周海英解釋道:“你畢竟是大哥嘛,該說的還是要說一聲,這是規(guī)矩。我的想法是,這筆捐款,匿名進行,不對外做任何宣傳,也不要以集團的名義……?!?
常云超有些意外:“匿名嘛?你打算捐多少?”他知道周海英做事向來喜歡聲勢,這次如此低調(diào),有點反常。
周海英吐出三個字,清晰而堅定:“至少萬把塊吧?!?
常云超在電話那頭明顯吃了一驚,一萬塊人民幣,在九十年代初,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幾年的工資。以周海英平時行事比較高調(diào)的風格,做慈善往往都會邀請市縣電視臺宣傳一下,給錢不說,這次竟然主動提出匿名,連個名頭都不留,這讓他十分不解?!昂Sⅲ蝗f塊不算特別多,但也不是小數(shù)目,匿名捐?連個名頭都不留?這……不太像你的風格啊。至少也得讓田嘉明的家人知道是龍投集團的心意吧?或者,通過十字會渠道轉(zhuǎn)交,也算是個名目?!?
周海英的聲音有些低沉:“常市長,我相信……英雄,他會知道的。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常云超瞬間明白了周海英話里的深意――“英雄會知道”,指的不僅僅是田嘉明的家人,更是田嘉明在天之靈會知道。
看來周海英這次是動了真感情,是真心想為田嘉明做點事,不摻雜任何功利目的。他心頭也是一陣黯然,沉默片刻后:“我明白了。行,就按你說的辦吧,我代老爺子做主了,一萬吧。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這份心意,田嘉明和他家人會感受到的。我支持你?!?
掛斷電話之后,周海英平復情緒,將電話打給了王祝虻ソ淮思婦渲螅偷潰骸叭虬桑掖頤羌依弦櫻菜鴕煌潁弦又撈錛蚊韉氖攏故峭e宸模親?;走圭R惱耍咚餃說惱??!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