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清仁啊,沒事,坐。”羅明義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隨手關掉了收音機,“怎么,有事啊?”
宋清仁把手里的材料放在羅明義桌上,說道:“羅總,我來問問,昨天放在您桌上的關于接收、管理棉紡廠的那份征求意見材料,您看過了嗎?有什么指示?”
羅明義拿起那份材料,隨手翻看著,眉頭微微皺起:“哎呀,小宋啊,這個工作,可不是那么好接的燙手山芋啊?!彼钢牧仙系臄?shù)據(jù),“棉紡廠,三千多號人,正式工、合同工、退休職工,再加上家屬,牽扯多少人?咱們東投集團現(xiàn)在所有公司加起來,也才一千七百多人。用一千多人去接管一個三千多人的大攤子,還是個資不抵債的爛攤子,領導們想得是不是太簡單了點?”
他放下材料,看著宋清仁:“而且,最要命的是債務問題。棉紡廠欠銀行多少?欠供應商多少?庫存啊,又積壓了多少。這些債務怎么解決?誰來承擔?我們接手,接的可不只是一個廠子,是三千多張要吃飯的嘴,還有一屁股的爛賬。清仁啊,你說說,要是下個月發(fā)不出工資,工人鬧起來,怎么辦?誰去解決?”
宋清仁主要是負責行政和文秘工作,對具體的經(jīng)營業(yè)務并不十分在行,他推了推眼鏡,有些尷尬地笑道:“哎呀,羅總,您問的這個問題太專業(yè)了,我可回答不了。這得您這樣的領導從全局考慮?!?
羅明義嘆了口氣,身體往后靠在椅背上,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態(tài):“回答不了?清仁啊,回答不了這些問題,怎么想著當副總、獨當一面啊?當領導,就是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考慮這些復雜棘手的問題?!彼c了點桌上的文件,“你看現(xiàn)在,市委、市政府想把包袱甩給我們,我們要是迷迷糊糊就接了,到時候出了問題,誰來負責?還不是我們集團自己扛著?”
宋清仁附和道:“是啊,就是因為咱們集團現(xiàn)在沒有明確的一把手,賈書記和胡總兩個人身份都尷尬,誰也不敢站出來去跟市政府據(jù)理力爭,把困難說透。所以市里才覺得好說話,把這個難題推過來。”
羅明義把棉紡廠的材料往桌子上一丟,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小宋啊,你看問題能看到這一層,說明還是有長進的。確實,就像你說的,正是因為東投集團目前群龍無首,市委、市政府才會把棉紡廠這么大體量的企業(yè)從計委劃歸過來。企業(yè)嘛,現(xiàn)在講的是自負盈虧,市財政也不可能一直兜底。所以啊,如果這件事前期理不清權責債務關系,我們就貿(mào)然接手,到時候東投集團肯定會被拖垮。我敢斷定,這個棉紡廠,就是個無底洞,誰接誰倒霉?!?
宋清仁平時就挺佩服羅明義看問題的深度,雖然羅明義在集團口碑毀譽參半,但不得不承認,這個人腦子活絡,對政策和人性的把握都很準。前任老總齊永林很多大膽的決策,背后都有羅明義出謀劃策的影子。
宋清仁又試探著問:“羅總,那您看……我們總不能硬頂著不收吧?畢竟是市里的文件?!?
羅明義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文件怎么了?文件也說了是‘征求意見’嘛。既然是征求意見,我們就要把困難和真實想法提出來。我已經(jīng)把我的意見簽在上面了?!彼闷鸸P,在文件首頁的空白處點了點,“就六個字:‘債不清,不接手’。請市里先把棉紡廠的歷史債務理清楚,拿出一個明確的解決方案和補償措施,我們再談接收的事。至于市政府同不同意這個方案,那就是上面需要考慮的問題了。我們現(xiàn)在不吭聲,等秋后算賬的時候,哭都來不及。我分管財務,必須從集團的利益出發(fā),守住這個錢袋子?!?
宋清仁看著羅明義一副公事公辦、正氣凜然的樣子,心里明白,羅明義這手“拖”字訣,既是為了集團利益,恐怕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也是給賈彬和胡曉云表明態(tài)度,彰顯自己作為財務主管的重要性,或者在集團內(nèi)部爭取更多話語權。但作為中層干部,他只需要按領導指示辦事。他拿起文件,說道:“好的,羅總,我明白了。那就按您的意見,把修改后的建議反饋給市府辦?!?
宋清仁夾著材料,卻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他猶豫了一下,說道:“羅總,我……我還有件事,想向您匯報一下,請教請教您。”
羅明義手頭的事確實千頭萬緒,但他此刻心情似乎不錯,也不差這一會兒工夫。他指了指椅子,說道:“宋主任,坐,坐下聊。咱倆什么關系?你跟齊市長的時候,我們就常打交道,有什么話不能直說?”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丟給宋清仁。
宋清仁連忙接過煙,自己也掏出火柴,先給羅明義點上,然后才給自己點上。他原本煙癮不大,但到了綜合部這個位置,發(fā)現(xiàn)抽煙是拉近關系、溝通工作的重要方式,也漸漸習慣了。他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才帶著幾分誠懇說道:“羅總,不瞞您說,我心里有點迷茫,想請教您,我下一步……該怎么辦?”
羅明義仰頭吐了個煙圈,帶著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宋清仁:“宋部長,你問下一步該怎么辦,這個問題太寬泛了。你是問工作,還是問……個人發(fā)展?”
宋清仁訕笑一下,說道:“主要是個人發(fā)展。羅總,您也知道,我以前在市政府辦公室當科長的時候,總覺得處級干部也就那么回事??烧娴搅似髽I(yè)里,才發(fā)現(xiàn),從科級到處級,真是道坎啊。現(xiàn)在東投集團還有總經(jīng)濟師、總工程師的位置空缺著,我作為公司黨委委員,也干了兩個年頭了,也算是公司元老了嘛,可這副處級的待遇,一直解決不了。我心里著急啊?!?
羅明義彈了彈煙灰,坦然說道:“清仁啊,咱們關起門來說實話。你在東投集團,想順利晉升副總的難度,不小。”
宋清仁心里一沉。
羅明義繼續(xù)說道:“這里面的老領導,齊永林董事長,當初是怎么被排擠走的,你比我清楚。你當初啊,就應該鐵了心抱住齊市長的大腿,他調(diào)去省經(jīng)貿(mào)總公司,你要是跟著過去,說不定現(xiàn)在問題早解決了。”
宋清仁是個比較保守、戀家的人,他所有的社會關系都在東原,去省城人生地不熟。在他看來,外地的正縣級企業(yè)干部,遠不如留在本地一個實實在在的正科級或副處級干部來得實惠。所以他當時沒有選擇跟齊永林走。他反而覺得,自己在東投集團畢竟是黨委委員,又是齊永林的舊部,不看僧面看佛面,無論將來誰當一把手,總要顧及一下影響,順手拉自己一把,解決副縣級待遇應該不是難事,說不定退休前還能混個正縣級。何必舍近求遠呢?
羅明義的分析讓宋清仁有些茫然,他喃喃道:“羅總,難道……我真的選錯了?下一步,如果胡總當了總經(jīng)理,看在我以前跟齊市長……她總得念點舊情吧?我這個副處,還是有可能的吧?”他的意思是,胡曉云是齊永林提拔起來的,應該會關照自己這個“老書記”的身邊人。
羅明義搖搖頭,露出一副“你還是太年輕”的表情:“清仁啊,你要搞清楚一個關鍵問題。就算胡曉云將來順利接班,當了董事長、總經(jīng)理,但按照現(xiàn)在的體制,重要的人事安排,最終決定權還是在黨委書記賈彬手里。你要想進步,首先得過了賈彬這一關?,F(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你是齊總的人,這個標簽很明顯。而你和賈彬書記,沒有任何私交,甚至可能因為齊總的原因,他對你還有些看法。這一點,才是你目前最大的弱點?!?
宋清仁聽完,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賈彬是于偉正派來制衡齊永林的,自然和齊永林原先的班底不太對付。自己只想著胡曉云可能念舊情,卻忽略了賈彬的態(tài)度可能才是決定性的。
羅明義看著宋清仁恍然大悟的表情,繼續(xù)說道:“所以,辦法不是沒有。那就是你要主動向賈彬書記靠攏,多向他匯報工作,積極爭取他的信任。只要賈書記同意了,胡曉云肯定不會反對。你現(xiàn)在是方向搞反了,只想著爭取支持你的人,卻忽略了要化解可能反對你的人。你要做的,是把可能反對你的人,先團結過來,至少不能讓他壞你的事。對不對?”
這番話,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宋清仁馬上想通了其中的關節(jié),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哎呀!羅總,您看我這腦子……糊涂啊!有您這句話,我心里一下就通透多了!我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了,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羅明義的意思非常明確,就是讓宋清仁主動去緩和與黨委書記賈彬的關系,這才是解決他晉升困境的根本方法。又閑聊了幾句,宋清仁千恩萬謝地拿著文件走了。
羅明義看著宋清仁離開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在這個錯綜復雜的東投集團,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前程苦心鉆營著。市政府辦的科長又能如何,還不是人走茶涼。
時間來到了晚上。計劃賓館三樓的一間套房里,燈光柔和。富麗公司的老板陳麗甄早已在此等候,她身邊站著兩位年輕的女護士。
陳麗甄看起來三十五六歲,穿著得體,但眉宇間帶著一股干練和風塵氣。她略顯嚴肅地叮囑著面前兩位二十出頭的姑娘:“小趙,小錢,待會兒要來的領導,是東洪縣的丁書記,是縣里的一把手。你們倆一定要把握好這次機會。按摩的時候,手法要到位,心思要靈活。要是服務好了,被丁書記看重,往后說不定就能調(diào)出醫(yī)院,不用再天天三班倒,干這伺候人的辛苦活兒了?!盻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