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書記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才緩緩開口:“朝陽,”他叫了我的名字,語氣沉重,“你不覺得……你這個要求,太過分了嗎?我不追究他的責任,已經(jīng)算是顧全大局了?,F(xiàn)在,你還要讓我去對公安同志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你這是讓我作偽證!”
曉陽見狀,連忙在一旁幫腔,語氣帶著懇切和站在工作角度分析利弊的嘗試:“書記,我們也知道這讓您為難了??涩F(xiàn)在的局面就是這樣了。田嘉明現(xiàn)在很支持朝陽的工作,這個時候換將,損失的是朝陽,知道您最疼朝陽了。您就看在……看在我們兩個的份上,看在東洪縣穩(wěn)定發(fā)展的面上……”
鄭紅旗書記再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他抬起頭,仰望著星空,仿佛在做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他的內(nèi)心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斗爭:一邊是個人曾經(jīng)遭受的威脅和必須維護的組織原則、紀律尊嚴;另一邊是基層工作的實際困難、下屬的請托以及可能涉及的更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中充滿了無奈:“好吧,朝陽,曉陽。既然你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就跟你們談點實在的?!?
紅旗書記目光掃過我們兩人“如果你們真想保住田嘉明,那我也可以不講究那么多原則了,就拿我個人的委屈,跟你們談點實際的利益交換。這樣吧,你們東洪縣,退出對省制藥廠項目的競爭。只要你們退出,我主動去市公安局說明情況,就說……沒有這個事?!?
我聽到鄭紅旗書記這個條件,內(nèi)心震驚無比,仿佛被重錘敲擊了一下。我萬萬沒想到,他會提出用制藥廠這么大的項目來做交換。省制藥廠項目落戶東洪縣,是王瑞鳳副市長和藥廠王蓉廠長那邊做了大量工作,縣里也投入了巨大精力去爭取的,對東洪縣未來的工業(yè)發(fā)展和財政稅收意義重大。
紅旗書記這話,完全不像一個副廳級領(lǐng)導干部應(yīng)有的格局和覺悟,更像是一種帶有情緒的、甚至有些賭氣的要價。
鄭紅旗書記說完,可能自己也覺得這個要求有些赤裸裸的不妥,或者意識到這并非他真正唯一在意的點,語氣緩和了一些,補充道,給了我們一個臺階,也給自己留了余地:“朝陽,這個條件,你回去可以和丁洪濤同志慎重研究一下。能接受,我們就按這個來。不能接受,我也不強求,就當我沒有說過?!?
他不再看我們,仿佛完成了今晚談話的主要目的,轉(zhuǎn)身朝著體育場的出口走去,步伐不快,但很堅定。走到門口,他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聲音傳來:“你們兩個不用送了,我自己走走?!?
看著鄭紅旗書記的身影在路燈下被拉得越來越長,最終融入夜色,我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煩悶得無處排遣。今晚的談話引出了一個更棘手、代價可能更大的難題。
曉陽走到我身邊,輕聲問:“要不……這事回去我們再慢慢商量?總會有辦法的。”
我搖了搖頭,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胸中的憋悶感愈發(fā)強烈??吹襟w育場邊有一排簡易的健身器材,我徑直走到單杠下。那單杠的橫杠還是嶄新的,我猛地向上一跳,雙手牢牢抓住了冰涼的鐵杠。夏夜鐵杠的溫熱透過手掌傳來。我深吸一口氣,開始一下一下地做著引體向上,仿佛想把所有的煩躁、無奈和壓力都通過這純粹的體力消耗掉。一個,兩個,三個……在部隊里熟悉的感覺一點點回來。
雖然這些年坐辦公室多了,但鍛煉我一直沒敢落下,身體里還留著些底子。
曉陽在旁邊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到三十多個的時候,她走上前,抱住我的腿,說:“三傻子,夠了,三十多個了!這玩意兒最費力氣了!別再較勁了?!?
我喘著氣用著勁說道:“心里憋得慌,不出點汗不痛快!”
曉陽知道體育場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她靠在我身上,低聲說,話語里帶著一絲嗔怪和更深的暗示:“三傻子,咋跟個瞎驢一樣,有勁兒沒處使???給姐留點勁行不行,我不比這鋼管好,傻帽?!?
我這才從單杠上跳下來,落地時感覺腳步有些虛浮,但胸中的悶氣似乎散了一些。曉陽挽住我的胳膊,一邊用手帕給我擦汗,一邊分析道,語氣恢復了冷靜:“你也別往心里去,紅旗書記今天提這個條件,就是賭氣吧。他心里那口氣沒順過來,需要找個由頭發(fā)泄一下,當然你們扯下來更好?!?
我皺著眉頭,一邊平復呼吸一邊說:“制藥廠這事啊,我們能隨便退出嗎?市里王瑞鳳副市長和藥廠的領(lǐng)導好不容易才做通工作,丁書記那邊也寄予厚望,這要是放棄了,怎么交代?再說,丁洪濤也不會干!”
曉陽繼續(xù)分析,思路清晰:“所以我說,你要站在紅旗書記的立場上想想。他一個副市長,被你轄下的公安局長這么威脅過,現(xiàn)在事情敗露了,還要他出面幫你捂蓋子,他心里能沒疙瘩?他能輕易答應(yīng)??!?
我擦了擦額頭的汗,索性把被汗水浸透的襯衣脫了下來,赤膊站在夜風里,晚風吹在濕漉漉的皮膚上,這才感覺舒爽了些:“曉陽,你說得對啊。田嘉明現(xiàn)在確實很支持縣里的工作,治安好轉(zhuǎn),上次防汛也多虧了他。要是他因為這事倒了,對我們確實是損失??梢怯弥扑帍S去換……不太可能?!?
曉陽把我的襯衣接起來,抖了抖,搭在手臂上,在我的胳膊上聞了聞,說道:“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明天一早,你主動給紅旗書記打個電話?!?
我想了想,覺得曉陽的建議有道理,但又想到更深一層:“光我打電話分量可能不夠。這事,恐怕最終還得市委于書記出面,才能做通紅旗書記的工作。于書記的話,他總要慎重考慮?!?
曉陽立刻搖頭,態(tài)度很堅決:“千萬別!李叔不是說過嗎?這種事,底下怎么溝通協(xié)調(diào)都可以,但絕對不能擺到于書記的桌面上。一旦于書記正式過問,那就不是保不保田嘉明的問題了,而是怎么處理的問題了。上面的領(lǐng)導,有時候不是不知道下面這些事,但只要不捅上去,他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下面在一定規(guī)則內(nèi)解決。一旦捅破了,就必須按章辦事,沒有情面可講?!?
“走吧,回家,咱洗澡?!?
時間來到第二天清晨。夏日的天亮得早,陽光已經(jīng)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房間。曉陽早早起來,從衣柜里給我拿出一件熨燙平整的長袖襯衫。
我接過來,有些疑惑,摸了摸料子:“這天這么熱,穿長袖?不怕捂出痱子?”
曉陽一邊幫我整理衣領(lǐng),系好扣子,一邊解釋,語氣帶著過來人的精明:“讓你穿長袖自然有穿長袖的道理。你想想,市委于書記在公開場合,什么時候穿過短袖?領(lǐng)導干部就要有領(lǐng)導干部的樣子,這是細節(jié),也是態(tài)度。熱一點怕啥,忍一忍就過去了嘛?!?
剛收拾妥當,還沒出門,床頭的紅色電話機就“叮鈴鈴”地響了起來,聲音在清晨格外刺耳。我拿起聽筒,里面?zhèn)鱽砝钍迨煜さ穆曇簦骸俺柊?,是我?!?
“李叔,您這么早?”我有些意外,李叔一般不會這么早往家里打電話。
“嗯,早上在市委食堂碰到紅旗了,一起吃了點早飯,簡單聊了兩句?!崩钍宓穆曇袈犉饋砗芷届o,但話語內(nèi)容讓我心里一緊?!凹t旗說昨晚跟你談了制藥廠的事?怎么樣,你們談得如何?”
我斟酌著回答:“李叔啊,紅旗書記的意思是……希望我們東洪縣主動退出省制藥廠的競爭。這個……您說我們縣里前期做了那么多工作。我也沒法跟王市長和縣里的同志們交代啊?!?
李叔在電話那頭笑了笑,語氣聽起來似乎并不太意外,反而帶著一種調(diào)和的口吻:“哎,都是平安出來的干部,一個脾氣啊。朝陽啊,考察組不是還沒來嘛,最終選哪里還不一定呢。紅旗書記提這個要求,我看也不算完全不能談嘛。說不定,根本不會落戶東洪嘛!”
我心里清楚,制藥廠落戶東洪縣,是王瑞鳳副市長和藥廠王蓉廠長那邊基本敲定的事情,應(yīng)該沒什么意外。但我不能對李叔明說,以免顯得過于自信或者把王瑞鳳牽扯過深:“李叔,這個事關(guān)系重大,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李叔略作思考道:“朝陽啊,我問你,假如啊,我說是假如啊,真的落戶你們縣,紅旗讓你退出,你退不退???”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