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2年裝一部電話并不是一件小事情。謝白山在東原開了飯館之后,曉陽還是出面協(xié)調(diào),讓電信局為謝白山的餐館里裝了一部電話,雖然安裝電話的價格沒有外面那么高,但裝下來也是花了幾千元錢。按照曉陽的說法,這電話本身也是攤位的門面,有個電話本身也能提高攤位的知名度,甚至是社會地位。
我和曉陽、文靜三個人正吃的高興,包間的門簾一動,謝白山步履匆匆地推門進(jìn)來,也顧不上打招呼,馬上對著曉陽說:“曉陽姐,朝陽哥,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是市委辦的林雪打來的。說是要帶一個朋友過來吃晚飯,讓我們精心準(zhǔn)備好幾個菜。”
曉陽撂下筷子,馬上問道:“林雪有你這兒的電話?”
謝白山用系在肩膀上的白毛巾擦了把汗,說道:“哎呀,曉陽姐,你忘了?你們之前帶著林雪,他們兩口子在店里吃過一次飯呀。林雪很有心,知道咱們是親戚,之后專程把電話記了下來。他們兩口子,包括那個小周,都來過兩三次了?!?
曉陽馬上追問:“以前他們來的時候,有沒有先打過電話?”
謝白山搖頭:“以前沒有,以前他們來了之后,都是點(diǎn)兩三個菜。你知道的,咱們家的菜分量大,他們兩口子也很節(jié)約,兩三個菜大分量也足夠他們吃了?!?
我心里轉(zhuǎn)了個念頭,插話道:“曉陽,該不會是于偉正書記要來吃飯吧?”
曉陽輕輕拉開了衣袖,看了看手腕上那塊手表,沉吟道:“我到覺得,很有可能。按說如果是一般人,林雪不會專程打電話說要準(zhǔn)備精致一些。就算不是市委于書記本人,也有可能是于書記的客人?!?
曉陽立刻對謝白山說:“這樣,馬上收拾一個包間出來。白山,把你們最拿手的菜都準(zhǔn)備出來?!?
謝白山雙手一攤,為難地說道:“哎呀,最拿手的菜,就是醬骨頭、鍋包肉、地三鮮這些。再者說,包間只有三個,這另外兩桌客人,咱不熟悉,也不好攆人家走啊?!?
曉陽說道:“這有什么呀?我們?nèi)齻€不就是占個包間嗎?”說著,曉陽側(cè)身就對文靜說,“文靜,咱們也吃得差不多了。這樣吧,就把我們的包間留給他們就是了?!?
謝白山雙手搓著,很是尷尬:“哎呀,那太不好意思了,我看沒有這個必要吧?”
曉陽語氣肯定:“什么叫沒有這個必要啊?萬一是市委于書記來,那你這館子可就真立住招牌了。怎么沒必要?我看非常有必要?!?
文靜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輕輕打了一個飽嗝,然后捂著嘴笑著說:“再者說,確實(shí)是吃飽了,吃得太飽了,而且味道也好。下來之后啊,我要帶孩子來吃?!蔽液臀撵o非常利索地站起來,謝白山已經(jīng)招呼人開始收拾我們這桌的碗筷。
曉陽指揮道:“收拾的事兒你別操心,我們幾個來搭把手。你現(xiàn)在抓緊時間去后廚盯著,一定要把最拿手的好菜做得像樣點(diǎn)?!?
謝白山看著曉陽,很真誠地問:“曉陽啊,這個……后廚還有兩個新鮮的羊腰子,要不要烤了?。俊?
聽到說要烤腰子,我不禁摸著自己的后腰。連日在大堤上扛沙包,這腰正酸著呢。我馬上說道:“烤!為什么不烤???誰來了都要烤,這東西是恢復(fù)體力的好東西?!?
曉陽說道:“對,他們不吃啊,我們打包!”
文靜又打了一個飽嗝,拎起放在椅子上的小皮包,說道:“你們兩口子,真好??!走吧,這會兒趁林雪他們沒來,省的碰面還要打招呼說話?!?
曉陽一把拉住她:“走什么走?萬一是市委于書記,這個機(jī)會多難得呀?咱們至少給于書記添杯茶,陪個話嘛?!?
文靜擺擺手,語氣堅(jiān)決:“不行啊,不行啊,我已經(jīng)三天沒看到孩子了。今晚再晚回去,孩子他奶奶該念叨了?!?
曉陽說道:“男孩子怕什么嘛?又不是一歲兩歲的小朋友,該學(xué)著獨(dú)立了?!?
文靜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我可學(xué)不了你們兩個,工作起來就把孩子一丟。我們家那小子,不見到我就不肯睡覺?!蔽撵o抓著包就要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來,問道,“對了,我問一下,這個林雪,我聽說是咱們平安縣出去的干部?”
曉陽點(diǎn)頭說道:“可不是怎么的。林雪啊,是周衛(wèi)華的愛人?!?
文靜馬上追問:“周衛(wèi)華?周衛(wèi)華是誰?”
曉陽解釋道:“哎呀,周衛(wèi)華,周衛(wèi)華也是平安縣的,曾經(jīng)在監(jiān)察局,是市檢察院反貪局的一個副科長?!?
文靜湊近了些,笑著說道:“曉陽??!我可聽縣里的干部講,說這個林雪啊,是你推薦給市委于書記的?”
曉陽擺擺手,語氣平和:“哎呀,你這么說,倒也不完全錯。是有這么一回事。不過,最為關(guān)鍵的呀,還是靠林雪自己,人家自己把握住了機(jī)會,工作確實(shí)干得妥帖?!?
文靜則笑著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曉陽:“曉陽??!改天你也想想辦法,把我也推薦到市里面來工作唄?萬一孩子爺爺去了外地,肯定是我還看孩子了?!?
曉陽輕輕拍了一下文靜的細(xì)腰,笑道:“你,你又在調(diào)侃我。你還需要我打招呼?。俊?
文靜說道:“好了好了,不和你們說了,我真要回去帶孩子了?!敝x白山在門口幫文靜攔了一輛黃色的“面的”,文靜朝我們擺了擺手,就坐車離開了。
看著車子遠(yuǎn)去,我對曉陽說:“女同志就是這樣,心里總是以家庭為重。你也一樣,要不是為了你在東洪,我早就想辦法調(diào)回省城照顧孩子了?!?
我嘆了口氣,想著豈露:“算了,不說這個了。”
我們在餐館門口又站了四五分鐘,晚風(fēng)吹來,稍微驅(qū)散了些暑氣。自然又聊起了剛剛在飯桌上提起的董遠(yuǎn)印。曉陽的聲音低了些,說道:“董遠(yuǎn)印太可惜了。之前在安平鄉(xiāng)當(dāng)財政所所長的時候,和我的接觸很多……那次為了鄉(xiāng)里修路的款子,往縣里跑了不下七八趟,是個實(shí)在干事的人?,F(xiàn)在沒想到,董遠(yuǎn)印竟然在這次抗洪救災(zāi)中犧牲了?!?
我心里也一陣黯然。董遠(yuǎn)印是條漢子,洪水來時,他帶著人守在最薄弱的那段堤壩上,最后是連著沙袋一起被沖走的,連個全尸都沒找到。
兩個人還沒感慨幾分鐘,曉陽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瞇著眼朝著路燈下面昏暗處望去,說道:“朝陽,你看看那個慢慢走過來的身影,是不是于書記?”
我的眼神比曉陽要好一些。曉陽有個不太好的習(xí)慣,每天晚上睡覺前總要靠在床上看會兒書,有些資料是自己油印的,字跡模糊,再加上那盞昏黃的燈泡,曉陽的眼睛其實(shí)已經(jīng)有些近視了。只是她總覺得戴眼鏡不方便,也不好看,所以平時都強(qiáng)忍著不戴,只有開會或者看重要文件時,才不得不把眼鏡拿出來。
我順著曉陽的目光仔細(xì)看過去,路燈的光暈下,一男一女兩個人正不緊不慢地朝著餐館的方向走了過來。雖然光線不太好,但從那男人的體態(tài)、步伐和舉手投足間的那種氣度上來看,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此人不是市委書記于偉正,又是誰呢?走在他身邊稍后半步的那個女同志,正是林雪。
曉陽主動碰了碰我,馬上搶先迎上前幾步。她的聲音放得柔和又帶著十足的敬意,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于書記,您好!”
于偉正猛然抬起頭,看到是我和曉陽,眼神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說道:“咦?是曉陽同志和朝陽同志???你們……怎么在這里?”
曉陽面不改色,語氣自然地說道:“于書記,我和朝陽是剛剛加完班,說是到這里來吃個晚飯。這家東北館子挺有特色的?!?
于偉正聽了,又看了身邊的林雪一眼,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直說道:“小林啊,不會是你給他們兩個通風(fēng)報信的吧?”
林雪趕忙擺手,語氣帶著點(diǎn)著急,但又把握著分寸:“于書記,看您說的,我可是當(dāng)著您的面在辦公室打的電話呀?!?
于偉正呵呵一笑,顯得很隨和:“好啊,既然碰上了,那也是緣分。正好,我們也沒吃,那就一起吃點(diǎn)吧?!庇趥フ诔燥堖@個事情上并沒有過多的追問。對于他這個級別的領(lǐng)導(dǎo)來說,在哪里吃一頓便飯,實(shí)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重要的是一起吃飯的人。
于偉正邁步進(jìn)了餐館。林雪趕緊上前兩步,低聲對迎出來的謝白山交代了幾句。謝白山跟著我有些年頭,市里的領(lǐng)導(dǎo)也見過不少,早些年也偶爾陪我一起接待過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算是見過些場面,并不十分怯場。但曉陽深知,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該有的真誠必須要有,該有的隱瞞也必須要把握好火候。
趁著于偉正打量餐館環(huán)境的工夫,曉陽很自然地對于偉正說道:“于書記,我可不瞞您啊,這個開飯館的老板,是我們家一個遠(yuǎn)房親戚?!?
于偉正聽完之后,目光在略顯簡陋但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餐館里轉(zhuǎn)了一圈,又看向曉陽,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曉陽啊,你們家親戚,涉獵夠廣的啊?!比缓螅趥フ龝浻挚聪蛄盅?,帶著點(diǎn)考較的意味問道,“哎,小林,我記得你上次說,這老板是東北人來著?”
曉陽接過話頭,笑著解釋:“于書記,老板是東北人不假。但這老板的兒媳婦,是朝陽他一個堂妹。這么論起來,可不就是親戚嘛?!?
于偉正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哦,原來是這么一層關(guān)系啊。不錯,就是要鼓勵發(fā)展這種個體經(jīng)濟(jì),干些小生意。改革開放嘛,就是要搞活經(jīng)濟(jì)。這種小飯館,投資不大,但收益穩(wěn)定,還能解決就業(yè),更能讓我們這些天南海北來工作的人,嘗一嘗地道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很好嘛?!?
落座之后,服務(wù)員開始上菜,速度很快。于偉正看著桌上很快就擺上來的幾樣地道東北菜,興致顯得很高,說道:“呃,既然你們兩個也沒吃,那就別客氣了,一起動筷子。今天咱們就簡單吃點(diǎn),不搞那些虛的。”
曉陽笑著輕聲問道:“于書記,您看是喝點(diǎn)啤酒,還是來點(diǎn)白酒?這天熱,喝點(diǎn)啤酒解解乏?”
于偉正趕忙擺了擺手,語氣溫和很是果斷:“曉陽同志,今天呀,算是休息時間,是放假,就不要搞酒桌那一套了。今天就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清清靜靜地吃頓飯,讓腸胃也休息一下啊?!苯又?,于偉正書記又特意囑咐道,“你們都放開點(diǎn),今天這里沒有市委書記。就是咱們幾個,算是朋友之間一起吃個便飯。”
曉陽馬上說道:“于書記,我晚上一般吃得少,今天主要是陪您和朝陽。我呀,給您做好服務(wù)保障工作?!闭f著,她就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茶壺,給于偉正面前的杯子添了一杯剛沏好的茶。
于偉正書記很給面子地端起來喝了一口,但眉頭微微蹙了一下,雖然很快舒展開,但還是能讓人感覺到他對于這茶的口感并不太滿意。他放下茶杯,像是隨口說道:“這個茶……味道很特別嘛……?!?
曉陽反應(yīng)很快,順勢就把話頭引向我,說道:“朝陽啊,你經(jīng)常喝這個茶,你給于書記介紹一下嘛。這茶是有點(diǎn)特別?!?
我知道這茶是謝白山從老家捎來的黃金草,沖泡出來確實(shí)帶著一股明顯的土腥味,口感也澀,算不上什么好茶。但這黃金草在東北個別地區(qū),是被老百姓當(dāng)做中藥茶飲來用的,還有個不太雅但很形象的俗名,叫“嗷嗷叫”。我一時有點(diǎn)語塞,不知道該怎么在于書記面前介紹這種帶著鄉(xiāng)土氣息的東西。
于偉正書記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向我,似乎對我的遲疑有些興趣,追問道:“怎么,朝陽同志,這些樹葉看起來還有些特別的來歷不成?”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盡量用平實(shí)穩(wěn)妥的語說道:“于書記,這個東西啊,叫做黃金草,也有的地方叫它‘嗷嗷叫’,是東北個別地區(qū)的一種地方特色。很多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早上起來會去采摘這些植物的葉子,有的直接鮮著賣,也有像這樣晾干了賣的。它這個東西啊,在民間有些說法,說是可以滋陰補(bǔ)陽,算是一種不太名貴、老百姓用得起的土方中藥?!?
于偉正書記聽了,淡然一笑,說道:“怪不得有一股淡淡的苦味??磥磉€真是藥草。俗話說,是藥都有三分苦,良藥苦口利于病嘛。偶爾換換口味,體驗(yàn)一下新鮮的東西,也挺好啊。”
這個時候,包間的門又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干凈白褂子的女服務(wù)員,端著一個白色的搪瓷盤子走進(jìn)來,盤子里放著幾串烤得滋滋冒油、香氣撲鼻的肉串。服務(wù)員小聲說道:“各位領(lǐng)導(dǎo),這是本店的特色,烤羊腰和烤羊肉串,請各位品嘗。”
放下盤子后,曉陽就給我遞了一個眼神,示意我給于書記拿兩串烤羊肉串。我馬上會意,用公筷夾了一串烤得外焦里嫩、火候恰到好處的羊腰子,放到了于偉正書記面前的碟子里,說道:“于書記,您嘗嘗這個,羊肉就得趁熱吃,涼了膻味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