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擺擺手，示意兩人不用多說。我理解廖文波的情緒?！拔牟?，你的心情我懂。嘉明同志這次……確實展現(xiàn)了血性。但事情沒到最后一步，丁書記當時也是情急之下的話。最終怎么處理，還要看市委的意見，看事情的整體發(fā)展和影響?！?

公安局政委萬金勇也湊了過來，他顯得更焦慮些，對我說道：“縣長，您得空真得再跟丁書記深入?yún)R報一下局里的思想動態(tài)。同志們情緒很大啊，都覺得嘉明同志沒錯，保護大堤還有錯了？咱們東洪公安這幾百號人，沒日沒夜地撲在大堤上，圖啥？不就圖個家園平安嗎？要是最后守住了大堤，卻要處分守堤的人，這……這讓大家心里怎么想？以后誰還肯賣命？”

他們的話，句句砸在我心上。這些道理我何嘗不懂？田嘉明此舉，在東洪縣內部，幾乎贏得了所有人的心。但我更擔心的是市委書記于偉正會如何看待這件事。他會不會將東洪縣未能執(zhí)行泄洪指令，與平安縣黃灘鄉(xiāng)最終決堤之間建立起某種因果聯(lián)系？如果市委認定因為東洪的“抗命”導致了下游更大損失，那問題的性質就嚴重了，田嘉明就真的危險了。

丁洪濤已經(jīng)在堤邊沉默地站了快一上午，午飯也只是勉強扒拉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我?guī)状蜗胱哌^去，和他深入談談田嘉明的問題，他都只是擺擺手，語氣沉重地說：“朝陽，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等等市里的消息再說?，F(xiàn)在說什么都為時過早?！?

于偉正眼神里的復雜情緒，也顯示他內心也正經(jīng)歷著極大的煎熬和權衡。作為縣委書記，他既要理解和支持下屬保護本縣利益的行為，更要維護市委權威和全局政令暢通，這個度，極難把握。

正在我內心焦灼之際，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韓俊快步走到我身邊，低聲報告：“縣長，指揮部電話，市委前線指揮部的李市長，請您親自接電話?！?

我心里一緊，立刻跟著他走向臨時搭建的指揮部帳篷。拿起那部沾滿泥漬的紅色話機，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李叔，我是朝陽?！?

電話那頭傳來李叔沉穩(wěn)卻難掩疲憊的聲音：“朝陽，你們那邊情況怎么樣？人員都撤下來休整沒有？傷亡情況最終統(tǒng)計出來了嗎？”

“李叔啊，我們東洪段大堤整體平穩(wěn)，有幾處滲水和小的管涌，發(fā)現(xiàn)得早，都及時處置了。人員傷亡方面，目前統(tǒng)計都是輕傷，主要是勞累和擦碰傷，沒有重傷和死亡報告。”我詳細匯報著，心里卻提著，知道他來電絕不僅僅是問這些。

“嗯，好，這就好?！崩钍宓穆曇纛D了頓，似乎在翻閱什么材料，“我這邊匯總了各地報上來的情況，這次汛情，各地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險情啊，你們東洪的險情報告數(shù)量最少，等級最低，處置也最及時?？磥砟銈冞@些年在大堤加固上是下了真功夫的?！?

我連忙謙遜道：“李叔過獎了啊，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也是老天爺照顧，我們這邊雨勢后來小了些。平安縣黃灘鄉(xiāng)那邊……情況嚴重嗎？我聽說有同志失聯(lián)了？”我順勢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聲音愈發(fā)嚴肅：“嗯，比較嚴重。失聯(lián)的你認識，是黃灘鄉(xiāng)副鄉(xiāng)長董遠印同志。他是最早帶隊在決口處搶險的，洪水下來得太急……現(xiàn)在還在全力搜救。另外，因為洪水是晚上來的，雖然大部分群眾轉移了，但仍有極少數(shù)行動不便的老人或心存僥幸的群眾沒來得及撤離，房屋倒塌和意外落水的情況……恐怕最終統(tǒng)計數(shù)字不會太樂觀?！?

“小振華那？”

“啊，沒事，村里已經(jīng)轉移了，我專門了解了”

聽到董遠印的名字和小振華一家無恙的消息，我心頭一松一緊。董遠印也是老熟人了，沒想到……我沉痛道：“李叔，需要我們東洪這邊派出救援力量支援嗎？我們隨時可以抽調人手和船只過去！”

“暫時不用了。市里已經(jīng)統(tǒng)一協(xié)調了武警、駐軍和臨近周邊縣的救援力量，你們離的太遠了，現(xiàn)在重點是搜救失聯(lián)人員和安置受災群眾。你們守好自家大堤，就是最大的支持?！?

李叔拒絕了我們的支援請求，話鋒隨即一轉，“朝陽啊，我打電話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嘉明同志的情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李市長，嘉明同志他……當時情況確實特殊。市水利局連局長帶隊過來執(zhí)行任務，嘉明同志他作為現(xiàn)場公安指揮，職責所在，加上情緒激動，就……就采取了過激手段。事后他自己也非常后悔，已經(jīng)向我做了深刻檢討?！?

李叔在電話那頭輕輕嘆了口氣，這聲嘆息通過電話線傳來，顯得格外沉重：“朝陽啊，你不必替他遮掩啊。連心同志已經(jīng)向我詳細匯報了現(xiàn)場情況。田嘉明持槍阻攔，鳴槍示警，性質確實非常嚴重。按照紀律條例，這是足夠撤職查辦，甚至追究法律責任的?！?

我的心涼了半截，急忙辯解：“李叔，嘉明同志他……”

“你聽我說完，”李叔打斷了我，語氣卻并無太多苛責，反而帶著一種復雜的意味，“這件事，從不同的角度看，結論完全不同。從組織紀律角度看，田嘉明無法無天，必須嚴懲。但從實際效果和……某種程度上看，他這可能歪打正著，反而替市委、替東原市避免了一場更大的被動甚至災難。”

我愣住了，一時沒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李叔，您的意思是？”

李叔說得更透了些：“你想想，如果昨天夜里，東洪馬關鄉(xiāng)按照原計劃準時掘堤泄洪，結果會怎樣？幾乎在同一時間段，下游的平安黃灘鄉(xiāng)也發(fā)生了自然決口。屆時，東原市境內，平水河上下游同時出現(xiàn)兩處大規(guī)模決口，兩片區(qū)域同時變成汪洋澤國，受災面積、受災人口、經(jīng)濟損失將會成倍增加！那將是怎樣的場面？省里會怎么看？我們又該如何向群眾、向上級交代？那才真是無法收拾的驚天大禍！”

他頓了頓，讓我消化一下這話的分量，繼續(xù)道：“現(xiàn)在的情況是，黃灘鄉(xiāng)自然決口，是不幸的天災，我們全力以赴搶險救災，責任清晰。而東洪縣的大堤保住了，沒有造成更大損失。兩相比較，雖然黃灘鄉(xiāng)損失慘重，但畢竟局限于一地。從全市整體抗洪救災的棋盤上來看，這反而成了一個……不幸中的萬幸之局。田嘉明那三槍，陰差陽錯地，算是替市委、市政府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線，避免了我們主動去制造一場可能引發(fā)更大經(jīng)濟損失和政治風險的‘人禍’。你明白這里的微妙之處了嗎？”

李叔這番話，是從極高的政治層面和全局風險角度進行的剖析，充滿了官場的智慧和深遠的考量，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現(xiàn)實主義。他點醒了我，讓我瞬間明白了于偉正書記可能存在的某種難以說的復雜心態(tài)。

“李叔，我……我好像有點明白了?！蔽衣曇舾蓾鼗卮?。

“所以，關于田嘉明的問題，”李尚武語氣鄭重起來，“于書記現(xiàn)在還沒有明確表態(tài)，他正在全力處理黃灘鄉(xiāng)災區(qū)的善后。但我個人的判斷是，于書記是位實事求是、敢于擔當?shù)念I導，他會看到這背后的復雜因果和實際效果。田嘉明同志的行為，固然要批評教育，甚至需要一定的處分以儆效尤，維護紀律的嚴肅性，但大概率不會上升到追究法律責任甚至一擼到底的地步。這一點，你可以稍微安心，也要做好你們縣里干部，特別是公安隊伍的思想工作，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

聽到這里，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大半，連忙保證：“李市長，請您和于書記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穩(wěn)定局面，確保東洪縣大局穩(wěn)定，絕不o市委添亂！”

我掛斷了李叔的電話。聽筒里傳來忙音，但我握著電話的手卻沒有立刻放下。話筒上還沾著些許泥漬，混合著汗水的咸澀氣味。帳篷外，雨聲漸歇，但堤上堤下的人聲、車輛聲仍不絕于耳。我的心里卻因這通電話而多了一份難得的踏實――至少，田嘉明的事，在市委領導層面有了一個不至于最壞的說法。

但懸著的心并未完全放下。這個時候，我還是想著給曉陽打個電話報個平安。連日來守在堤上，除了緊急公務，幾乎沒顧上給家里捎句話。

我重新拿起那部電話，線路并不順暢，雜音很大，接通后，那邊傳來曉陽熟悉卻又刻意保持距離的聲音：“喂，哪位？”

“曉陽，是我，朝陽?！?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背景音里似乎還有別人在說話。曉陽的聲音聽起來公事公辦，甚至比平時更顯疏離：“哦，是李縣長。東洪那邊情況怎么樣？一切都還好吧？”

我聽她喊我“李縣長”，立刻明白她辦公室里有其他人，說話不方便。心里那點想傾訴的念頭只好壓下去，我也用同樣克制的語氣回答：“一切還好，險情基本控制住了，人員都安全。你那邊忙吧？我就是報個平安?！?

曉陽的聲音放緩了些，但依舊簡短：“知道了。你注意安全，有情況及時溝通?！闭f完，便掛了電話。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我輕輕放下話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更多的是理解。這種時候，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公私分明是必須的。

我掀開帳篷簾子走出去，午后的陽光刺眼，照在泥濘不堪的堤壩上，蒸騰起一股土腥氣?？h委書記丁洪濤獨自一人站在不遠處的堤邊，背著手，望著腳下已趨平緩但依舊渾濁的河水，一動不動。他腳邊的泥土被踩出一片凌亂的腳印，旁邊扔著幾個煙頭。

我緩步走過去，在他身旁站定。丁洪濤似乎沒察覺，依舊凝視著河面。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水位確實下降了不少，距離堤頂?shù)糜幸幻锥恕?

“丁書記，”我輕聲開口，遞過去一支煙，“水位還在往下走，我看估計快有一米了。”

丁洪濤這才回過神，接過煙，就著我的手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從他鼻孔緩緩吐出。他眉頭緊鎖，語氣沉重：“朝陽啊，回想起來，太險了。你想想，如果昨晚決堤的不是平安黃灘鄉(xiāng)，而是市里的光明區(qū)……你我肩上這責任，萬死難辭其咎啊。”

我知道他話里的深意，也明白他此刻承受的壓力。我接口道：“是啊，丁書記。所以我覺得，嘉明同志他……雖然方式極端，但在無形中，確實是替咱們東洪，甚至替市里，避免了一場更大的災難。如果真的掘了堤，咱們這邊一片汪洋，平安那邊也決了口，兩下夾擊，后果不堪設想啊。李市長剛才電話里也透露了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