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他遞過來的雨衣：“老曹，心領(lǐng)了。穿上這玩意兒，裹在身上更難受，干活也不利索。就這樣痛快?！蔽肄D(zhuǎn)而問道，“你那邊情況怎么樣？二官屯鄉(xiāng)那邊都穩(wěn)妥？”

曹偉兵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一邊給我批雨衣一邊匯報，語氣還算沉穩(wěn)：“縣長，我就是從二官屯那邊帶著縣里同志一路巡查過來的。昨天夜里我們對幾處歷史險段都進行了重點加固，增加了沙袋和木樁，從目前觀察看，問題不大。過來之前，我還和明瑞副縣長碰了面，他負責的那幾個鄉(xiāng)鎮(zhèn)，包括幾座跨平水河的大橋，也都加強了值守和防護，暫時平穩(wěn)。我就是心里放不下咱馬關(guān)鄉(xiāng)這段，所以一大早就趕過來看看?？h長，要抓緊時間給大家抹藥，第一批群眾要馬上下去，不能打疲勞戰(zhàn)?！?

我擺擺手：“群眾要換，干部嘛，看個人覺悟，撐不住的可以下去，不過我沒事，當年在貓耳洞，條件比這艱苦多了。老曹，你來得正好。群眾現(xiàn)在士氣很高，但光有士氣不行。嘉明同志，”我轉(zhuǎn)向田嘉明，“你辛苦一下，抓緊時間協(xié)調(diào)一批雨衣和消毒消炎藥品上來。你看同志們，很多都帶了傷，這雨水一泡，容易感染，不能因為非戰(zhàn)斗減員影響了戰(zhàn)斗力。能解決多少算多少，關(guān)鍵是讓同志們知道，組織上想著大家。”

田嘉明立刻應(yīng)道：“縣長放心，我馬上想辦法聯(lián)系縣醫(yī)院和供銷社，就是人扛馬馱也得盡快送些上來！”

我點點頭，對曹偉兵說：“老曹，你現(xiàn)在和小松書記一起，把現(xiàn)有的人力物力統(tǒng)籌好，提高效率。我和韓局長他們再往下游走走，實地看看情況。光聽匯報，心里終究不踏實。”

“縣長，這雨太大了，路滑得很，太危險了！”曹偉兵和一旁的辦公室主任韓俊幾乎同時勸阻。

“沒事，小心點就是。韓局長是專家，我得親眼看看心里才有底?！蔽覒B(tài)度堅決，“韓俊，伯君，你們跟我一起。小松，給我們找?guī)赘Y(jié)實的木棍，當拐杖也得當探路棍。”

林小松趕緊讓人去找來幾根粗壯的樹枝。我們幾人拄著木棍，頂著風雨，沿著泥濘溜滑的堤頂，開始向下游方向艱難跋涉。每走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堤外是洶涌翻滾、濁浪滔天的河水，堤內(nèi)是靜謐中透著一絲不安的村莊田野，強烈的對比讓人心情愈發(fā)沉重。

與此同時，東原市光明區(qū)，平水河大堤二道拐段前線指揮部，一座較大的軍用帳篷里，氣氛比外面的天氣更加凝重。市委書記于偉正、市長張慶合、常務(wù)副市長王瑞鳳、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李尚武、市政府黨組成員兼光明區(qū)區(qū)委書記常云超等市領(lǐng)導，以及市水利局局長連心等圍站在一張簡易折疊桌前。桌上鋪著的防汛地圖被帳篷縫隙鉆進來的風吹得不停卷動，李尚武伸出一只大手用力按住。

常云超指著地圖上標注的“二道拐”位置，語氣急促：“于書記，張市長啊，二道拐的情況非常危急！據(jù)水利局專家現(xiàn)場勘查和測量，那段堤壩基底可能已被急流掏空，現(xiàn)在完全靠臨時壘砌的沙袋子堤和部分木樁支撐。水流太急，沖擊力巨大，人員和設(shè)備上去加固非常困難，風險極高！但如果不及時處置，一旦潰決，洪水將直接沖向光明區(qū)核心城區(qū)！”

王瑞鳳臉色很不好看，忍不住提高聲調(diào)：“于書記，張市長，上游水庫這么搞，連個充分的緩沖時間都不給，我們的壓力太大了！我剛剛又和省里溝通……”

于偉正抬起手，輕輕向下壓了壓，目光沉穩(wěn)地掃過眾人，最終落在王瑞鳳臉上：“瑞鳳同志，現(xiàn)在咱們不能罵人家了，換位思考，可以理解啊，現(xiàn)在啊是同舟共濟的時候，上游城市同樣面臨巨大壓力，他們的決策也是迫不得已。啊，我們要換位思考?，F(xiàn)在，我們集中精力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他伸手指著地圖上的二道拐，用指關(guān)節(jié)用力敲了敲，“核心是這里，是堵，還是疏？或者說，是集中全力加固死守，還是……需要啟動備用方案，考慮分洪？”

帳篷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密集的雨點砸在篷布上的聲音，像敲在每個人的心頭。這個決策的重量，一旦選擇錯誤，就是歷史的罪人。

市長張慶合緩緩抬起頭，他眼窩深陷，顯得異常疲憊，但依舊努力保持著清晰的邏輯：“于書記，我堅持我之前的判斷。二道拐雖然險象環(huán)生，但還沒有到必須放棄的地步。我們應(yīng)該，也必須，集中全市最精干的力量，最充足的物資，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堅決把它堵住！現(xiàn)在如果談分洪，無論淹到哪里，都是我們工作的失敗，都會造成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和極其被動的政治影響。這不僅僅是一個技術(shù)問題，更是一個政治責任問題。”

“慶合同志的意見很重要，是從全局穩(wěn)定和政治擔當出發(fā)。”于偉正的目光緩緩掃過其他人，“但我們也要有底線思維，要做最壞的打算和最充分的準備。如果，我們投入了全部力量，二道拐最終還是沒能守住呢？那個時候造成的瞬時沖擊和混亂，損失會不會更大？我還是那個意見，必須設(shè)置安全閥！在必要時，選擇一個相對合適的區(qū)域進行分洪，以保全大局??！”他沒有明確說哪里是“合適的區(qū)域”，但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目光或多或少地瞥向了地圖上游的東洪縣方向。

王瑞鳳深吸一口氣，接過話頭，語氣變得更為審慎和專業(yè)：“于書記，從純技術(shù)角度和損失控制原則分析，如果……如果事態(tài)真的發(fā)展到那一步，需要在上下游之間做出取舍……那么，東洪縣境內(nèi)，特別是馬關(guān)鄉(xiāng)以下的部分區(qū)域，從地形、人口密度和堤防現(xiàn)狀來看，可能是……可能是相對可行的選擇。那里地勢低洼，村落相對分散，再加上有水庫……，理論上能夠承受住沖擊，避免造成全線崩潰的災難性后果。”她的話盡量委婉，但冰冷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擺在了桌面上。

張慶合說道：“水庫？連局長，水庫怎么樣，到底能不能用？”

連心正搓著下巴，聽到張市長點名才反應(yīng)過來馬上說道：“不建議啊，這個水庫畢竟只是中小型水庫，其實從目前的水量來看，意義我看不大??！”

李尚武眉頭緊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里掛著他那個外殼磨得發(fā)白的古銅色煤油打火機。他開口道：“東洪縣？剛剛東洪縣委丁洪濤報，李朝陽他們帶著群眾在堤上守了一整夜了！剛才通訊時斷時續(xù)，反饋的情況是他們那邊壓力也巨大，但干部群眾士氣很高，還在拼命加固。我們這邊要是頂不住，卻要讓他們那邊……這讓基層的同志怎么想？恐怕要寒了人心??！而且，轉(zhuǎn)移群眾的工作量巨大，時間緊迫，萬一出點紕漏……”

于偉正沉默了片刻，從兜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紅塔山”。煙盒外的塑料膜保護了香煙，但火柴已經(jīng)濕透了。他看向李尚武。李尚武立刻反應(yīng)過來，掏出那個煤油打火機，“啪”一聲打著火，為于偉正點上。

于偉正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緩緩吐出，繚繞在他沉思的臉龐前。“尚武同志這個打火機，有些年頭了吧？齒輪都磨平了。”他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稍稍緩解了一下過于緊張的氣氛。

李尚武臉上露出一絲憨厚又略帶復雜的笑容：“書記好眼力，用了好些年了，順手。算是我兒子給我買的，帶在身上啊，是個念想?！?

于偉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哦，對，想起來了，你女婿……也是個好小伙?！彼擅畹貙⒃掝}帶過，避免觸及李尚武的家事細節(jié)，隨即神色一正，目光變得銳利而堅定，“同志們的意見，都是從不同角度考慮問題，都有道理。慶合同志強調(diào)堅守，是基于政治責任和對群眾的高度負責；瑞鳳同志考慮預案，是基于科學防控和損失最小化原則；尚武同志顧慮基層反應(yīng)，是從干部隊伍穩(wěn)定和執(zhí)行力層面出發(fā)。這很好，說明我們班子啊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他停頓了一下，用夾著煙的手點了點地圖，做出了決斷：“但是，作為東原市的市委書記，我必須對全市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負總責啊。綜合大家的意見，我的意見是：第一，保二道拐，由尚武同志和云超同志任現(xiàn)場總指揮，集中全市能調(diào)集的一切力量、物資、設(shè)備，不惜一切代價，全力加固二道拐險段！要人給人，要物給物，要技術(shù)給技術(shù)！這是當前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wù)，沒有價錢可講！第二，”他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張慶合和王瑞鳳，“立即命令市防汛抗旱指揮部，會同相關(guān)區(qū)縣，特別是東洪縣，基于最壞情況，進一步完善和細化泄洪轉(zhuǎn)移預案。預案要具體到每一個村、每一個組、每一戶、每一人！確保一旦……我是說萬一，需要執(zhí)行預案，能夠做到迅速、安全、有序轉(zhuǎn)移，堅決杜絕人員傷亡！這不是動搖軍心，這是對人民生命高度負責的體現(xiàn)，也是對前線搶險的干部群眾負責！”

他看向李尚武和常云超，語氣嚴肅：“尚武同志，云超同志，二道拐就交給你們了！駐軍和武警都已經(jīng)是到位了，都說了，前線防指有你統(tǒng)一指揮，搶險啊你們是專業(yè)的，我不添亂，我和老張，瑞風就負責給你們站臺，我就在指揮部，需要協(xié)調(diào)什么，直接找我！另外，瑞風啊，電話線必須馬上遷過來！”

王瑞鳳道：“書記，正在布線了，很快就能假設(shè)好……！”

李尚武看了眼于偉正，說道：“書記，我和云超，與部隊的領(lǐng)導去碰個面！”于偉正點頭之后，兩人神情凝重地快步走出帳篷……。

于偉正又看向張慶合和王瑞鳳：“慶合同志，瑞鳳同志，我們分一下工。慶合同志，你呀回市里去，你和我們不一樣，你熬不住的，坐鎮(zhèn)市防指，統(tǒng)籌全局信息、物資調(diào)配和后勤保障，確保前方需要什么，我們就能以最快速度提供什么，沒必要所有人都頂在這。瑞鳳同志，既然你不愿在辦公室，就和我一起吧，檢查低洼地帶和可能受影響的區(qū)域，檢查群眾轉(zhuǎn)移預案的落實情況！動作要快，但要穩(wěn)妥，注意工作方法，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張慶合還要說什么，于偉正道：“老張，家里不能沒人，在這里指揮不行啊，信息不對稱。”

帳篷里暫時安靜下來。于偉正走到門口，掀開簾子一角，望著外面混沌一片的天地，眉頭緊鎖。林雪提醒：“于書記，您也是一夜沒合眼了，要不要稍微……”

于偉正擺擺手，望著瓢潑大雨，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群眾都在堤上淋著、扛著，我怎么能睡得安穩(wěn)……也不知道，各縣區(qū)的具體怎么樣了……但愿，不要走到那一步啊……”。

我和韓冰一行人，沿著堤壩艱難地巡查了數(shù)公里。情況遠比坐在指揮部里聽匯報來得直觀和驚心。有的堤段還算堅固，但更多的地方，河水已經(jīng)幾乎與堤頂查了一米左右，渾濁的浪頭借著風勢，不時撲上堤面，沖刷著沙袋。

韓冰不時停下，用木棍探入堤坡水下部分試探，或者蹲下身仔細查看滲水情況，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縣長，您看這里，”韓冰指著一處看似平靜，實則水下有暗流漩渦的水面，語氣嚴峻，“有漩渦，說明底部水流沖刷嚴重，很可能已經(jīng)形成了空洞。這是重大險情征兆，這里必須立即調(diào)運塊石、石籠進行拋投壓腳，穩(wěn)固基礎(chǔ)，否則也非常危險！”

我立刻對跟在身邊的楊伯君吩咐道：“伯君，詳細記錄位置和險情！馬上通知曹縣長和小松書記，立即調(diào)配物資和搶險隊過來處置！”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