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了第二天上午九點。東原市委大樓,七樓走廊里鋪著略顯陳舊的暗紅色地毯,吸走了腳步聲,顯得格外安靜。周海英要見鐘毅,故意換上了中山裝。走到辦公室門口,周海英整理了一下深灰色中山裝的領口,抬手輕輕敲響了市委書記鐘毅辦公室厚重的木門。
“請進?!遍T內(nèi)傳來鐘毅沉穩(wěn)平和的聲音。
周海英推門進去,鐘毅正從寬大的辦公桌后站起身。他穿著常見的深色夾克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繞過辦公桌,徑直走向會客區(qū)的沙發(fā)。
“海英來了?坐坐坐?!辩娨阒噶酥笇γ娴膯稳松嘲l(fā),自己也在主位的長沙發(fā)上坐下。
周海英恭敬地欠身坐下,腰背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拘謹和恭敬:“鐘書記,打擾您工作了?!?
鐘毅擺擺手,拿起茶幾上的白瓷茶壺,給周海英面前的杯子倒上熱茶,動作隨意自然:“哪里的話。知道你這兩天心里不平靜,早就想找你聊聊了?!彼畔虏鑹?,目光平和地看著周海英,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海英啊,我猜猜,你今天來,是打算主動提出不再直接參與龍投集團的經(jīng)營了吧?”
周海英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驚訝:“書記,我還沒匯報,您怎么……”
鐘毅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你既然主動來了,而不是等我讓瑞鳳同志去找你,這態(tài)度就很說明問題嘛。要是想拖,你完全可以拖到我這個老頭子去省里,等偉正同志來了再說嘛。”
周海英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坦誠道:“鐘書記,什么都瞞不住您啊。說實在話,我之前確實有這個想法。”
鐘毅點點頭,身體微微后靠,靠在沙發(fā)背上,目光變得深邃,興致頗高的說道:“海英啊,你有這個想法很正常。你從建委書記的位置上辭去公職下海經(jīng)商,不長的時間啊,把龍投集團做到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我看啊,主要有三個原因?!?
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天時。得益于黨的改革開放好政策,國家鼓勵發(fā)展民營經(jīng)濟,搞活市場。這個大環(huán)境,是龍投集團能快速發(fā)展的根本前提。沒有這個大政策,你個人能力再強,也施展不開嘛,所以啊,致富不能忘了黨啊。”
他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地利。你父親鴻基同志在省里擔任要職,又長期在東原工作,影響力深厚。你作為他的兒子,在東原這塊地方,人脈廣,信息靈,辦起事來自然比一般人順暢方便一些。這是客觀存在的優(yōu)勢,我們不否認?!?
他豎起第三根手指,目光落在周海英臉上:“第三,人和。就是你個人的努力和運作。你頭腦靈活,有商業(yè)眼光,敢闖敢干,善于抓住機遇,整合資源。龍投集團涉足客運、建筑、家電、餐飲、農(nóng)資這么多領域,攤子鋪得這么大,沒有相當?shù)慕M織能力和商業(yè)手腕,是辦不到的?!?
鐘毅總結道:“所以啊,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樣,你算是占全了。不發(fā)財才怪啊?!?
周海英連忙欠身,語氣謙遜:“書記過獎了,沒發(fā)多大的財,就是響應政策,做了點事情?!?
鐘毅看著他,臉上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不錯,還懂得低調(diào)?!彼掍h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探究,“海英啊,說句實在話,你是不是心里有點記恨我啊?常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是有這個說法吧?”
周海英心頭一凜,立刻正色道:“鐘書記,您這么說,我可不敢跟您匯報思想了。我對您只有尊重和感激啊。”
鐘毅擺擺手,示意他放松:“海英啊,今天我不是以市委書記的身份跟你談話,你就把我當個長輩,咱們聊聊心里話?!彼抗庾兊脺睾?,“人這輩子,最大的聰明是什么?就是知進退啊。說句實在話,對你啊,我是包容了的。你在市建委的時候,利用信息差和人脈,倒騰建筑材料,賺了不少‘信息費’吧?后來搞龍騰集團,在東洪、曹河、定豐幾個縣倒賣建材、農(nóng)資,也沒少賺吧?”
周海英聽著鐘毅如數(shù)家珍般點出他過去的“灰色”地帶,心臟猛地一跳!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下來!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手心微微冒汗。鐘毅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鐘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平靜地掃過他略顯緊張的臉,聲音依舊平和:“海英啊,別緊張。今天咱們就是聊聊?!彼辉倏粗芎S?,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回憶什么,“海英啊,其實你干了什么事,掙了什么錢,我心里有本賬。為什么我張口就讓你退350萬?那不是拍腦袋決定的,是經(jīng)過調(diào)查,有依據(jù)的!海英啊,你摸著良心說,有些事,你們做得是不是過分了?龍騰集團在東洪縣搞的那些高價材料,動輒就賺幾百萬,這怎么能說的過去?”
周海英知道此刻再隱瞞推脫毫無意義,迎著鐘毅的目光,坦然道:“鐘書記,我承認,我們有一些錢,是在灰色地帶賺的。有些做法,確實……不夠規(guī)范?!?
鐘毅點點頭,語氣帶著一絲沉重:“灰色地帶,那就是不明不白嘛。海英啊,省委這次專門發(fā)文,要求領導干部子女退出經(jīng)商活動,用意是很深的。再不管,要出大問題!再不收手,是要有血的教訓的!就算你掙的那些錢現(xiàn)在看著是‘灰錢’,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不管,等‘灰錢’變成了‘黑錢’,你說還管不管?再不剎車,海英啊,到時候就不是退錢能解決的了,是要拿你開刀的!”
周海英臉上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鐘書記,我們還是有譜的,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鐘毅搖了搖頭,目光銳利:“有譜?上次東洪平水河大橋出事之后,我差點就下了決心要動你!但是后來,有那么一件事,讓我知道,你這個人,心里還存著一點善念,還沒有泯滅人性。我和老張商量后,才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改革嘛,摸著石頭過河,大家都是在探索,工作的邊界在哪里,有時候確實不清楚……但是那筆賬,我給你記下了。這次讓你退350萬,也是讓你還這筆賬!”
周海英一愣,好奇地問道:“書記,什么事?”
鐘毅看著他,眼神帶著一絲贊許:“你還收養(yǎng)了幾個孤兒,對吧?”
周海英徹底愣住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書記,這事……您怎么知道?這事只有我和我媳婦兩個人知道啊,連我父親都不知道!”
鐘毅笑了笑,沒有解釋消息來源:“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這件事。”
周海英臉上露出少見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羞澀:“書記,說起這個,慚愧啊。能力有限,我愛人您知道的,她現(xiàn)在在市紅十字會工作,接觸到一些需要幫助的孩子,我們也就是力所能及,盡點心?!?
鐘毅點點頭,語氣溫和了許多:“海英啊,你讀過大學吧?”
周海英連忙回答:“是的書記,我是工科畢業(yè)?!?
鐘毅笑著擺擺手:“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大學之道,你讀過沒有?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最重要的思想是什么?就是正心誠意!做生意如此,做人,更是如此!人啊,還是要有一身正氣,講究一個‘誠’字。從你處理收養(yǎng)孤兒這件事上,我看得出來,你這個人,骨子里還是有善根的。市委市政府一直在觀察你,跟你透個底吧,包括這次,你不來找我,我是打算讓瑞鳳同志去找你的。但組織上主動去找你,就不是現(xiàn)在這樣坐在這里和你談了,瑞風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是帶著手銬要再找你的。所以,海英啊,你要記住,以后的日子里,要正心誠意!正心誠意,也許福未至,但禍已遠離!對一個人來講,無災無禍,就是最大的福氣!你這次的表現(xiàn),非常好!市委對你,是認可的,是滿意的!這一點,我也會如實向省委匯報?!?
周海英聽完這番話,心中百感交集,局促地笑道:“書記,還需要向省委匯報???”
鐘毅正色道:“你以為呢?你做生意的事情,是被人捅到省委的!你這里不銷號,是交不了差的!省委督查室的俞處長還在市里坐鎮(zhèn)呢!”
周海英恍然:“哦,我還以為……是市委的意思?!?
鐘毅道:“市委的意思,也是貫徹省委的精神!海英啊,這何嘗不是你龍投集團的一次改革,一次自我革命呢?”
周海英順勢匯報:“書記,我退出龍投集團經(jīng)營后,由我們集團的總經(jīng)理王淄鏡h味魯ず妥芫懟m淄臼俏慌荊嬌浦兇u弦擔滴衲芰η浚蘇桑詡毆ぷ鞫嗄輳煜で榭觥敝芎s14彩羌蛞檣芰送椎謀塵昂湍芰Α
鐘毅聽完,點頭道:“組織上讓你們退出來的目的,不是要搞垮民營企業(yè),而是為了規(guī)范發(fā)展!前段時間,杜潤生同志來東原調(diào)研時,說了一句很深刻的話,我很認同,今天也與你共勉:改革是什么?那就是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是調(diào)動人的積極性,一個是約束人的積極性!你仔細品味這句話。從咱們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調(diào)動了農(nóng)民的積極性;到如今禁止領導干部子女家屬經(jīng)商辦企業(yè),約束一些可能失控的積極性,這些都是改革的措施。所有的改革,歸根結底都是人的改革,就是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這就考驗你這個一把手,怎么選擇繼任者了?!?
周海英由衷地說:“書記,我們到不了您這樣的高度。”
鐘毅淡然一笑:“高度談不上。不過,”鐘書記話鋒一轉,帶著對未來的展望,“從東原的現(xiàn)實情況來看,我相信省委為東原選了一位好的繼任者!偉正同志,你也很熟悉了,長期在組織部門工作,組織部門嘛,最擅長的就是識人、用人!”
周海英連忙附和:“偉正書記和您一樣,心里都裝著東原的群眾和東原的事業(yè)!”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當前的經(jīng)濟形勢和企業(yè)發(fā)展。周海英看時間差不多了,便說道:“書記啊,還有個想法向您匯報。我從龍投退出之后,不能做生意了,我是非農(nóng)戶口,也不能種地。之前下海的時候,按政策,編制是保留了五年的?,F(xiàn)在,我打算重新回到單位來上班,繼續(xù)為社會做點貢獻?!?
鐘毅似乎早有預料,平靜地說:“海英啊,你不說,我也要跟你談這個話題。你這個情況啊,不是個例。組織上按理說會有一個說法,但目前,還沒有具體的文件下來。再加上,”他頓了頓,“現(xiàn)在市管干部是凍結狀態(tài),暫時動不了人。等我和偉正同志交接工作的時候,我會把你的事交辦給他。你具體怎么安排,包括你個人還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先和學武同志交流一下?!?
周海英聽出鐘毅話里的推脫之意,但也明白這是實情,只得點頭道:“好的書記,我明白了。今天來這一趟,真是受益匪淺?!母锸钦{(diào)動人的積極性,也是約束人的積極性’,這句話,夠我用一輩子了?!?
鐘毅笑著站起身:“海英啊,共勉吧!對了,我再囑咐你一句,”他語氣嚴肅了些,“省委督查室的俞處長還在市里,有些問題啊,矛盾比較尖銳。不要什么事都摻和,俞處長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是要徹底為咱們東原根治頑章痼疾的,明白嗎?”
周海英心中一凜,想到鐘書記連自己在建筑總公司的老底都一清二楚,后背又有些發(fā)涼,連忙點頭:“明白,明白!書記您放心!”
從鐘毅辦公室出來,鐘書記將周海英送到門口,周海英受寵若驚的道:書記,留步啊,可不敢讓您送我啊?!?
鐘毅書記面色平和的道:怎么,我就不能送你了!”
周海英道:“書記啊,我是下屬,是晚輩!”
鐘毅說道:“海英啊,我對你啊沒有特殊對待,下面來辦事的群眾,我都是送到樓梯口的?!?
周海英聽了之后才覺得,上次鐘毅也是起身相送,怪不得,人家是市委書記。
進了電梯,周海英才感覺到自己里面穿的汗衫,似乎都被汗水浸透了。剛才談話中,鐘毅那看似平和卻直指要害的話語,尤其是點破他早年倒騰建材和收養(yǎng)孤兒這兩件反差極大的事時,帶來的心理壓力巨大。
出了電梯,周海英來到了一樓廁所放了水,頓感酣暢淋漓。洗過手之后,他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深深吸了幾口窗外清冷的空氣,才感覺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
看著外面蔚藍的天空,周海英忽然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風輕云淡,人似乎一下放下了沉重的包袱,心情也舒暢了許多。周海英知道,自己是真的要給以前的日子劃個句號了。
剛走到樓下,商晨光已經(jīng)小跑著迎了上來,手里拿著那個沉甸甸的大哥大,低聲道:“周書記,剛才市公安局的丁剛局長打來電話,語氣很急,讓您務必給他回個電話?!?
周海英眉頭微蹙,接過大哥大,坐進車里。車子駛出市委大院,匯入街道的車流,他才按下回撥鍵。
電話幾乎是秒通,那頭傳來丁剛急促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焦慮:“海英!你去哪里了?”
周海英簡單說明剛從鐘書記那里出來。丁剛沒心思聽這個,聲音更加焦躁:“媽的!這個林華西!太不地道了!他根本沒按之前說的來!又從下面紀委抽調(diào)了幾個人,那個鄒新民!鄒新民剛才找我正式問話了!”
周海英心頭一沉:“鄒新民?他不是在東投集團當紀委書記嗎?怎么摻和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