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招待所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市縣兩級干部的目光，都放在了幾名省紀委干部帶離會議室的李顯平身上。那木門關上，發(fā)出沉悶的“咔噠”聲，如同落下的鍘刀，斬斷了會議室里最后一絲僥幸的幻想。

李顯平可能至死也想不到，這場臨時通知、看似尋常的市縣兩級干部座談會，竟成了他政治生涯的終點站，最后一次以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的身份參會。他離去時踉蹌的背影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眼中。

何書記環(huán)視全場，目光沉穩(wěn)掃過每一張或震驚、或復雜、或強作鎮(zhèn)定的臉。他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力，說道：“淑清啊，這樣，你直接把省委和省紀委掌握的情況，原原本本地通報出來。讓同志們清楚知道，組織上為什么今天會對李顯平同志采取組織措施。以正視聽，避免不必要的猜測和誤解，也讓大家明白，省委反腐倡廉的決心是堅定不移的！”

二嫂淑清神情肅穆，她翻開手中的筆記本，聲音清晰、平穩(wěn)，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說道：

“同志們，我現(xiàn)在向大家通報李顯平同志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的有關線索?！?

她略作停頓，目光緩緩掃過全場，確保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這份通報的分量。

“經(jīng)查，李顯平同志在擔任曹河縣委書記期間，在國有企業(yè)管理和人員使用上，存在極其嚴重的問題。其主要違紀違法事實包括：第一，利用職權，大肆收受他人巨額賄賂。經(jīng)初步核查，其在國有企業(yè)改制、土地出讓、工程承包等環(huán)節(jié)，為他人謀取非法利益，收受現(xiàn)金、貴重物品等。”

“第二，嚴重違反組織原則和人事紀律，公然買賣工作崗位和人員編制。在其主政曹河期間，‘交錢就能進企業(yè)’成為當?shù)毓_的秘密和潛規(guī)則。據(jù)反映和初步核實，一個普通國企崗位明碼標價數(shù)千元，關鍵崗位甚至高達上萬元以上。這種違規(guī)操作直接導致曹河縣國有企業(yè)機構臃腫不堪，人員規(guī)模惡性膨脹，管理混亂，效率低下，國有資產(chǎn)經(jīng)營陷入一定困境，并造成國有資產(chǎn)嚴重流失?！?

“第三，上述行為在曹河縣干部群眾之間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和政治影響。群眾對此深惡痛絕，多次舉報，嚴重損害了黨和政府在人民群眾心中的形象，破壞了當?shù)氐恼紊鷳B(tài)和國有企業(yè)的發(fā)展?！?

二嫂淑清翻過一頁，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內(nèi)容更加觸目驚心：

“在李顯平同志調(diào)任市委工作，特別是擔任市政法委書記之后，關于其在曹河縣任職期間的嚴重問題線索，群眾以不同方式向中央、省委、省紀委反映舉報，部分國有企業(yè)退休的老領導、老干部到省城有關部門進行當面反映。省紀委對此高度重視，進行了大量艱苦細致的初步核查工作，目前已有相當一部分線索得到印證，基本屬實?！?

她抬起頭，目光銳利：

“此外，根據(jù)群眾舉報和初步調(diào)查，在李顯平同志擔任市委政法委書記期間，涉嫌利用職權和影響力，縱容、包庇其親屬在政法系統(tǒng)內(nèi)違法亂紀。相關線索，省紀委正在組織精干力量，進一步深入核查中?！?

俞淑清合上筆記本，聲音沉穩(wěn)：“通報完畢?！闭麄€過程，如同播放了一段冰冷的紀錄片，將李顯平這位政法委書記的政治面具徹底撕碎。

坐在何書記左側的鐘毅書記，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襯衫內(nèi)襯，緊貼在后背上，帶來一陣陣冰涼的黏膩感。鐘書記清晰地記得，在市委常委會上，自己是如何力排眾議，頂著“破格提拔”可能帶來的非議，將李顯平從縣委書記直接推上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的位置。當時看中的，是他匯報工作時展現(xiàn)出的“敢打敢拼”、“執(zhí)行力強”、“能打開局面”，看到的是曹河縣兩年交通大變樣。如今看來，一個自己親手提拔、寄予厚望的干部，背后竟隱藏著如此觸目驚心的腐敗，這不僅是李顯平的墮落，更是自己識人不明、用人失察的嚴重失職，作為市委書記，他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

更讓鐘毅感到脊背發(fā)涼、如芒在背，甚至心底涌起一絲恐懼的是：省紀委對李顯平的調(diào)查，竟然如此深入、如此秘密！市里，包括他這個市委書記，竟然毫不知情！這說明什么？說明省紀委的調(diào)查是直接在曹河縣進行的暗訪，繞開了市紀委，甚至繞開了市委！保密工作做到了滴水不漏！這背后的深意，讓鐘毅不寒而栗――難道省紀委調(diào)查的不僅僅是李顯平？難道自己這個市委書記，乃至整個東原市委班子，也在被調(diào)查的范圍之內(nèi)？是啊，如果僅僅是調(diào)查李顯平，按照常規(guī)程序和工作慣例，省紀委到了東原，必然要與市委主要領導通氣，至少會知會一聲，要求配合。如此悄無聲息、雷霆一擊，唯一的解釋就是，調(diào)查對象很可能包括了市委班子，甚至他本人！想到這里，鐘毅感到一陣徹骨的心寒，一陣難以抑制的后怕，更有一種難以喻的心酸和委屈涌上心頭――自己殫精竭慮為東原發(fā)展，夙夜在公，難道就因為用人失察，就要失去組織的信任？他下意識地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掩飾內(nèi)心的波瀾，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有些微微顫抖。

待俞淑清清晰、完整地將所有情況通報完畢，合上筆記本落座后，會議室里陷入了一種更深沉的寂靜。何書記才緩緩開口，說道：

“同志們啊，剛才淑清處長對有關情況做了詳實、客觀的通報。大家也都聽到了，觸目驚心?。τ诶铒@平同志的問題，省紀委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已經(jīng)注意他很久了，前期做了大量艱苦細致、扎實深入的核查工作。這次胡玉生事件，加速了問題的暴露，也使得其性質更加惡劣，影響更加深遠！省委對此高度重視，經(jīng)過慎重研究，決定對李顯平同志采取果斷措施。在這里公開宣布一下，也是以正視聽，避免同志們私下議論，以訛傳訛，產(chǎn)生不必要的猜測和誤解。反腐倡廉，中央、省委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決心是堅定的，發(fā)現(xiàn)一起，查處一起，絕不姑息！”

何書記的話在會議室里回蕩，鐘毅書記坐在一旁，內(nèi)心翻江倒海，五味雜陳。然而，何書記那句“東原市委市政府和東洪縣委縣政府，是值得信任的”，又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微光，緊繃到幾乎斷裂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鐘書記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目光重新聚焦在何書記身上，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何書記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放下時，目光變得無比沉重：

“同志們，腐敗問題，已經(jīng)到了必須引起我們高度重視、必須下重手、出重拳整治的時候了！東原在全省的經(jīng)濟排名，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算是中下游水平的地級市。老百姓的日子，過得還不寬裕?。】煽纯次覀儾槌鰜淼陌缸?！動輒就是幾百萬的損失！這些腐敗分子，他們的心是怎么長的？怎么忍心？！怎么得了？！簡直是毫無敬畏之心！眼里只有錢！只有權！完全忘記了我們黨的宗旨，忘記了我們手中的權力是誰賦予的！”

何書記的目光帶著一種歷史的沉重感，落在每個人身上：

“在座的同志，年齡小一點的，像曉陽啊，”他目光轉向曉陽，“我記得你小時候，也挨過餓吧？那種滋味，不好受啊。年齡大一點的同志，有的說不定小時候還要過飯吧？顛沛流離、食不果腹的日子，難道都忘了嗎？”

何書記的聲音帶著痛切：

“從76年國家大局穩(wěn)定下來，才多少年？滿打滿算不到15年！從84年農(nóng)村改革初見成效，老百姓才真正開始吃飽飯，才多少年？不到8年！東原的情況，我記得很清楚！85年之前，很多地方還要吃國家的救濟糧！才吃了幾年飽飯??？我們的干部，就忘了本了？就開始大手大腳，甚至貪得無厭了？一個地方，一個行業(yè)，從上到下，腐敗到底！這種歪風邪氣，如果不以雷霆手段，槍斃幾個罪大惡極者，還能不能剎住？！咱們的群眾，還認不認可我們的黨？！還認不認可我們的政府？！”

何書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痛心疾首！看著鐘書記說道：“鐘毅同志！我問你！咱們東原市的農(nóng)民，去年人均純收入是多少？！”

鐘毅書記心頭一凜，這個數(shù)字早已刻骨銘心，他挺直腰板，聲音清晰又略顯沉重：“723元！”。

“723元！”何書記重復了一遍。“全省農(nóng)民平均收入是764元！就算你們東原今年能努努力，達到800元！這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步了！但是，同志們，你們想想！朝陽同志剛才匯報，胡玉生一個人造成的損失就高達600萬元！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我們東原7500名父老鄉(xiāng)親，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一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流血流汗，風吹日曬，掙來的血汗錢，加起來，還不夠填胡玉生一個人貪墨的窟窿！同志們！你們說！咱們的群眾，對咱們會是什么看法？！會有什么意見？！他們忙活一年，到頭來可能還要欠賬過日子！反過來想想，如果沈鵬真的像舉報所說，在平水河大橋項目里倒騰劣質材料，以次充好，那造成的損失，恐怕更是我無法估算的天文數(shù)字！那背后是多少群眾的血汗錢？！是多少家庭的希望？！是多少孩子上學的學費、老人看病的救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