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你倒好,不去反思自己行失當、干擾大局的錯誤,不去想想黃家兄妹為什么感到委屈、無處申訴,反而在這里談什么‘幕后黑手’?談什么‘沖擊國家機關’?泰峰同志啊,你的動機又是什么?嗯?!你口口聲聲說別人有動機,你自己的動機,經(jīng)得起組織的檢驗嗎?經(jīng)得起良心的拷問嗎?!”
鐘毅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更加銳利:
“萬一人大會上,朝陽同志和田嘉明同志因為某些原因,沒能順利轉正,沒能實現(xiàn)組織意圖,甚至導致東洪石油公司劃轉功虧一簣,導致東洪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大局出現(xiàn)重大波折……泰峰同志,市委將嚴肅追究你的領導責任!”
什么面子,什么倔強,什么不甘,在“追究領導責任”這六個字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剛才那股“抓住要害”的激動和偏執(zhí),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絕望。
鐘毅看著李泰峰那副失魂落魄、恍然大悟又羞憤交加的樣子,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更多的是深沉的失望。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冬天的落日景象,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決斷:
“泰峰同志,該說的,我都說了?!彼D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李泰峰身上,那目光不再銳利,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終結般的沉重,“你是老同志了,經(jīng)歷過風浪。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我今天說的話。東洪的問題,不是靠‘照顧’、靠‘講情面’就能解決的。該堅持的原則必須堅持,該破除的積弊必須破除!市委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對真正干事創(chuàng)業(yè)、敢于碰硬的干部,市委堅決支持!對阻礙改革、破壞穩(wěn)定大局的行為,市委也絕不會姑息!”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卻帶著最后的告誡:“你現(xiàn)在的情緒很激動,狀態(tài)很不好。我建議你,先回去休息。好好想想,作為一名老黨員、老領導,在這個時候,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不要再做出任何……有失身份、有損大局的事情了。東洪的事,就交給東洪的同志去處理吧。市委,相信他們?!?
鐘毅最后幾句話,如同冰冷的判決,徹底澆滅了李泰峰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掙扎的火苗。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鐘毅那重新坐回辦公桌后、低頭批閱文件的沉靜側影,只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蔓延至全身。
他知道,自己這趟硬闖,不僅沒能挽回任何局面,反而徹底暴露了自己的糊涂、偏執(zhí)和被人利用的狼狽。在市委書記心中,他李泰峰的政治生命,恐怕……已經(jīng)提前畫上了句號。
日歷又翻開了一頁,東洪縣界,寒風凜冽。幾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車旁站著以東洪縣四大班子主要成員――縣委副書記、縣人大黨組書記劉進京,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劉超英,縣政協(xié)主席胡延坤,以及幾位隨行人員。眾人裹著厚厚的大衣,目光都投向公路盡頭,等待著那位即將到來的、身份特殊且作風強勢的市領導。
遠遠地,一輛掛著市委牌照的黑色皇冠轎車平穩(wěn)駛來,后面跟著一輛中巴。車輛在東洪與光明區(qū)界牌旁緩緩停下。我下意識的看看看衣服,就主動迎了上去,辦公室主任韓俊將皇冠后排的車門打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王瑞鳳穿著米色風衣、頸間系著真絲圍巾、氣質干練而冷峻的走了下來。
我立刻帶著眾人迎了上去,臉上帶著恭敬的笑容:“王市長!歡迎您蒞臨東洪檢查指導工作!一路辛苦了!”
王瑞鳳臉上露出一絲公式化的微笑,伸出手與我握了握,聲音清亮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朝陽同志,進京同志,超英同志,延坤同志,大家好啊。天冷,辛苦大家在這里等了?!彼哪抗鈷哌^眾人,在胡延坤那張略顯憔悴的臉上停留了半秒,隨即移開,與劉進京、劉超英等人一一握手,動作利落,不帶絲毫拖泥帶水。
寒暄間,王瑞鳳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條嶄新的公路上。我適時介紹道:“王市長,這就是剛剛竣工的東光公路,連接東洪縣城和光明區(qū),已經(jīng)通過了市交通局的驗收,具備了通車條件。這條路的建成,將極大改善東洪縣的交通狀況,對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方便群眾出行意義重大?!?
王瑞鳳微微頷首,目光沿著平坦的路面延伸向遠方,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贊許:“嗯,不錯。路修好了,就是給老百姓辦的最大實事。”她略作沉吟,隨即果斷指示道:“通車時間,我看就定在今年12月31日!不要拖到明年1月1日!要讓大家在新年之前,就能走上這條致富路、幸福路!要讓大家感受到實實在在的變化!”
“是!王市長!我們馬上落實!確保12月31日準時通車!”我和劉超英異口同聲地應道。
簡短視察和現(xiàn)場匯報后,眾人準備上車前往縣城。王瑞鳳卻對我招了招手:“朝陽同志,你坐我的車吧?!?
我心頭微動,立刻應道:“好的,王市長!”示意劉進京等人上車后,我快步走向王瑞鳳的奧迪轎車。
車門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寒風和喧囂。車內暖氣開得很足,彌漫著淡淡的、高級香水的清冷氣息。王瑞鳳靠在后座,沒有看我,而是拿起手邊一份《東洪縣石油公司劃轉工作進展專報》,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上面的文字。
車輛平穩(wěn)啟動。王瑞鳳翻看著報告,頭也不抬地問道:“朝陽,劃轉工作啟動這么久了,我是第一次來?。 ?
我坐在旁邊位置,身體微微側身,謹慎地回答:“王市長,領導下來檢查督導,是對我們工作的關心,領導不來,也是對我們放心嘛?!?
“油嘴滑舌?!蓖跞瘌P嘴角似乎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
“市長,我們一定全力配合,如實匯報,把困難和問題都擺出來,請市長指導。”王瑞鳳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報告上,“關心?支持?鞭策?我看你心里未必這么想吧?是不是覺得我們下來,是給你們添壓力、找麻煩???”
我心頭一凜,連忙道:“王市長,我絕沒有這個意思!石油公司劃轉是大事,市里高度重視,我們壓力確實很大,但更需要上級的指導和把關。領導能來,我們心里才踏實?!?
王瑞鳳終于抬起頭,目光如電般看向我,仿佛要穿透我的客套:“踏實?我看未必。說說吧,現(xiàn)在最大的困難是什么?別跟我繞彎子,我要聽實話?!?
我知道在王瑞鳳面前,任何虛與委蛇都是徒勞。我沉聲道:“王市長,目前主要有三大困難:第一,人員安置的硬骨頭,124名超編人員,特別是有30個情緒激烈、要求退錢賠償?shù)?,安撫難度極大,處理不好容易引發(fā)社會矛盾;第二,歷史遺留問題的清理,主要是設備購置費的追繳和去向問題,牽扯面廣,阻力重重,尤其是涉及到一些……一些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第三,時間窗口太緊,省石油公司態(tài)度明確,不清退到位絕不簽字,歲末年初加上國際大環(huán)境,穩(wěn)定壓倒一切,我們必須在有限時間內解決所有矛盾,壓力巨大?!?
王瑞鳳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報告。等我說完,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語氣出乎意料地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理解?
“嗯,困難確實不小啊。市里面,包括省里面,前不久也專門聽取了各地產(chǎn)油縣石油公司劃轉工作的進度匯報。情況都差不多,人員安置、資產(chǎn)處置、歷史包袱……哪家都是硬骨頭,哪家都是深水區(qū)。”她頓了頓,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冬日田野,“市里對你們東洪的情況,心里有數(shù)。這么大的改革,牽涉這么多人的切身利益,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啊,朝陽,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不要急于求成。要尊重事實,尊重客觀規(guī)律,穩(wěn)扎穩(wěn)打,把工作做細做實。有些事情,急是急不來的?!?
這番話,讓我愣住了!這……這完全不像是印象中那位以“鐵腕”、“雷厲風行”著稱的王瑞鳳!那個在省城會議上敢直接拍桌子質問廳局長的“鐵娘子”,此刻竟然在勸我“不要急于求成”?這溫和得近乎“包容”的態(tài)度,讓我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我忍不住側過頭,看著王瑞鳳線條分明的側臉,帶著一絲困惑和探究:“王市長……您……您這話,可不太像您平時的風格啊?怎么……怎么現(xiàn)在也講起‘包容’來了?”
王瑞鳳聞,轉過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直率:“怎么?覺得我轉性了?變得婆婆媽媽了?”她收起笑容,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坦誠,“朝陽,我告訴你,這不是包容,是實事求是!改革不是蠻干,不是不顧一切往前沖!要講究策略,要懂得審時度勢!當然……”
她話鋒一轉,語氣中重新注入了一股熟悉的銳氣和自信:“當然,如果你們東洪真能把這最難啃的骨頭啃下來,把別人都解決不了的問題解決了,那這份功勞,這份政績,就是響當當?shù)?!就是頭功一件!省委、市委都會看在眼里!這其中的分量,你清楚的。”
我心頭一震,瞬間明白了王瑞鳳話里的深意――她不是不要求成績,而是更看重在極端困難條件下取得突破性進展的價值!這份“頭功”,比按部就班完成任務的分量要重得多!
車子已經(jīng)駛入縣城邊緣,道路兩旁的行道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搖曳。王瑞鳳看著窗外漸次出現(xiàn)的建筑,忽然又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穿透力:“朝陽,你知道這次我為什么臨時決定親自來東洪督導嗎?”
我心頭一跳,謹慎地回答:“王市長,我想……是市里不放心我們的工作進度?”
“進度?”王瑞鳳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不。說實話,省里、市里對各地石油公司劃轉的難度,心里現(xiàn)在有了預期。本來也沒指望你們能在這么短時間內,把這么復雜的歷史問題徹底解決干凈,劃轉的時間,可能會延長半年。”
她轉過頭,目光如炬,直視著我的眼睛,仿佛要將我徹底看穿:“我來,是因為另一件事?!?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笑著說道:“什么黃老縣長家的孩子,跑到市人大去鬧,堵著李泰峰辦公室的門又哭又跪……這出戲,是你家曉陽那丫頭的主意吧?”
我只覺得一陣尷尬!下意識地想要否認:“王市長!這……這怎么會是曉陽出的主意?她……”
“撒謊都不會!”王瑞鳳笑著,眼神帶著一絲“你還嫩了點”的揶揄,“曉陽那丫頭,從小在大院長大,耳濡目染,這點政治智慧和小手段,瞞得住別人,瞞得住我?你以為你們家張大爺也看不出來?”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緊張。沒想到瑞鳳市長如此直接地點破,更沒想到市里層面對此事的內情如此清楚。
瑞風市長看著我窘迫的樣子,語氣放緩了些,但內容卻更加石破天驚:“你不用緊張。這事市里面沒人點破。”
她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李泰峰在東洪人大座談會上的發(fā),已經(jīng)嚴重干擾了東洪縣委縣政府依法推進改革、維護穩(wěn)定的大局!他倚老賣老,不顧事實,甚至市委猜測,不惜被人當槍使,性質很惡劣!市委的態(tài)度很明確――對這種不顧大局、干擾基層工作的行為,絕不姑息!”
王瑞鳳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和堅定:“本來鐘書記在噸糧田的事情上,都要處理他的,上面那有壓力。但是現(xiàn)在市委已經(jīng)決定,要上報省委對李泰峰進行停職處理!東洪的局面,東洪的問題,不能回避了!我這次來,名義上是督導石油公司劃轉,實際上,是代表市委,先來給你站臺!打氣!就是要讓東洪上下,讓那些還在觀望、甚至想借機生事的人看清楚――市委支持的是誰!市委要保的是東洪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大局!誰要是再敢跳出來攪局,李泰峰就是前車之鑒!鐘書記的表態(tài)很明確,阻礙改革開放的,無論是誰,一律先停職再處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