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嘉明微微挺直了脊背,神色坦然,目光堅定地迎上我的視線,繼續(xù)說道:“縣長啊,這個我得給您匯報清楚,這個人并不是死在公安局門口,而是死在公安局對面的行道樹上,離公安局至少還有20米遠。”他的話語清晰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拔覀円膊磺宄麨槭裁磿涝诠簿指浇?,這里面的原因可就復雜了,畢竟死人不能說話。我一定讓廖文波去調(diào)查。”他頓了頓,語氣更加鄭重,“不過從刑警勘察的初步結(jié)果來看,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表明這位老黃縣長的死與縣公安局有關(guān)?!?
聽到田嘉明如此強硬的表態(tài),我的心里反倒踏實了。東洪縣這般局面,需要一個強大的后盾,公安機關(guān)作為暴力機關(guān),如果再這一局上敗下陣來,那么以后再想推行一些政策,阻力自然會更大。
我很是欣慰的說道:“嘉明啊,這件事,你的處理方式,我認為是對的。首先,在關(guān)于縣一中食堂和這個教師招考這件事上,政府沒有做錯。老黃縣長,是自己想不開嘛?,F(xiàn)在,有人想借機生事,無論黃老縣長死在公安局門口還是自己家門口,這些人都會把這件事當個事來做文章??h委政府更不會因為遇到這些困難,就不搞改革了,不謀發(fā)展了,肯定不行。
田嘉明聽了我的話之后,也是表態(tài)道:縣長啊,說句肉麻的話,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這事咱們沒別的說的,就一句話,縣公安局,堅決落實好縣委政府的決策部署。
待田嘉明將所有情況詳盡匯報完畢,我心中的疑慮卻并未完全消散,又主動開口問道:“嘉明,有沒有小道消息說老黃縣長留有遺書?有沒有這回事?你們看到過嗎?”
田嘉明連忙“嗯嗯嗯”應著,隨即語氣堅決地說道:“縣長,沒這回事,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遺書。就算有遺書,我們縣公安局肯定也不知道。”他說話時,眼神中透露出的真誠,讓我一時也難以再追問下去。
兩人聊了許久之后,我倒也能感受道:田嘉明確實是個難得的好公安。自他來到東洪縣,所辦理的幾起大案要案,都充分展現(xiàn)出他過人的膽識與智慧。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他總是沖鋒在前,毫不畏懼;在處理復雜的案件時,他又能冷靜分析,抽絲剝繭,找出案件的關(guān)鍵所在。在他的努力下,東洪縣的社會風氣有了明顯的改善,曾經(jīng)猖獗一時的犯罪活動得到了有效遏制,百姓們的生活也逐漸恢復了安寧。這也讓我深刻理解了鄭紅旗書記為何執(zhí)意要將王守謙調(diào)到曹河縣。公安局在一個縣里的作用舉足輕重,如果公安局局長不能全力支持縣委政府的工作,各項政策的推行將會困難重重;而要是碰上一個敷衍了事、消極怠工的公安局長,整個社會風氣就會迅速敗壞,不僅會嚴重影響社會風氣,還可能對基層黨風造成惡劣影響。如此一來,縣政府的決策就如同失去了堅實的臂膀,難以有力地推行下去。所以,公安局必須牢牢掌握在能夠信任、能夠有力配合工作的人手中。
田嘉明突然語氣中帶著幾分賭氣地說道:“縣長,我也聽不少人說,說縣里人大開會,這次堅決不會讓我順利當公安局長。我知道,縣長您這邊壓力肯定不小,如果縣委認為我有問題,比如我抓老王縣長的兄弟和小姨子抓錯了,縣委政府完全可以給我處理意見,我毫無怨?!?
我心中一緊,連忙安撫道:“嘉明啊,你別這么想,你在縣委縣政府的表現(xiàn)大家有目共睹,縣委政府不會因為某些人的施壓就服軟。不能因為老黃的死,就影響了縣委政府的決策,更不能因為有人施壓,就影響了你的判斷。東洪縣,有一百萬人,咱們當了好人,不得罪那幾個老干部,就要得罪成千上萬的群眾。我到東洪的時候,鐘書記和張市長都給我講過,讓我到東洪來,不是讓我當老爺?shù)?,更不是當老好人的,原則,絕對不允許破壞,在大是大非面前,只有原則性,沒有靈活性。你抓緊時間把后續(xù)工作做好,縣委縣政府堅決站在你這邊?!?
我知道,田嘉明這些日子承受了不少壓力,那些被他依法處理的人的家屬,四處托關(guān)系、找門路,妄圖給田嘉明和縣委政府施加壓力,想要翻案,這在縣城里,倒也并不罕見。但我們行得正、坐得端,絕不會被這些壓力所動搖。
田嘉明接著神色凝重地說:“縣長,我們是接到了一些消息,說黃老縣長的家人打算鬧事,所以,我才來給您表態(tài)的?!?
我眉頭緊鎖,目光堅定地回應道:“嘉明啊,斗爭要堅持有理有利有節(jié)。只要我們依法行事,誰來鬧我們都不怕。要是不能站在合法立場維護權(quán)益,那就是違法,我們一定把這種囂張氣焰遏制住。當然也要把道理講通,不要啊,被人利用?!?
田嘉明離開后,時間在忙碌中悄然流逝。陸續(xù)有兩個鄉(xiāng)鎮(zhèn)的領(lǐng)導前來匯報工作,他們帶來了各自鄉(xiāng)鎮(zhèn)的發(fā)展情況與面臨的問題,我一邊認真傾聽,一邊思索著解決方案。不知不覺間,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11點。
我正專注地處理著桌上文件,這時,劉進京副書記推門而入。他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大步流星地走到我的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神情嚴肅地說道:“朝陽啊,你一會兒還是得去老黃家里一趟?!?
我有些詫異,疑惑地說道:“進京書記,怎么,昨天不是你和超英已經(jīng)代表縣委政府去過了,我還有必要去嗎?”
就在這時,韓俊主任手里拿著一份材料匆匆走進來,說道:“縣長,市政府剛發(fā)來通知,明天市里要開會,要求市政府和縣政府的一把手參加?!?
我接過材料看了看,是張叔主持的全市第四季度百日攻堅大會,主持人已經(jīng)是市政府黨組成員,秘書長、財政局長方建勇了。
我將文件輕輕放在桌上,隨即拿起筆,在通知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表示按時參會。然后,我抬起頭,看向劉進京,再次問道:“進京書記,你剛才說什么?”
進京書記看了看韓俊,眼神中閃過一絲猶豫,隨后說道:“韓主任,我和縣長談點工作,縣長這會兒忙,你把門帶一下。不安排會客?!?
韓俊立刻心領(lǐng)神會,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痛快地轉(zhuǎn)身出門,并輕輕關(guān)上了門。進京書記往前拉了拉凳子,身體微微前傾,靠近我,又警惕地朝門口看了看,確定無人后,這才壓低聲音說道:“朝陽,今天中午泰峰就要到了,他特意要到黃老家里去一趟。按照習俗,會在黃老家里燒三只清香。我從黃家出門的時候,就還有幾分鐘。泰峰雖然在群眾工作方面表現(xiàn)一般,但他在老干部群體中影響力很大,你知道的,泰峰當年很多政策是關(guān)照干部的,現(xiàn)在這個時候非常敏感?!?
我心里暗道,泰峰書記來,也不安排人主動打個電話,看來,是專程來吊喪的,算不上公干。進京書記說的沒錯,東洪的不少政策都是對干部有利,當時做政策的時候,都是本著再苦一苦群眾的思路。自然泰峰書記在干部群體中有不小的影響力。
我主動追問道:“進京書記,現(xiàn)在是不是有人在搞串聯(lián)?”
進京書記神色凝重,認真地提醒道:“朝陽,我說實話,老黃在東洪縣干部里的人緣和口碑確實不錯。不管是紅白喜事還是家長里短,縣委大院和家屬院里,老黃都跑得勤快。再加上‘死者為大’,他有不少朋友,又愛喝酒、愛打牌,也有些酒肉朋友。這個時候他們跳出來,都覺得老黃死得冤,剛才我來的時候,大家表達的都是對老黃去世的惋惜,他們都說,這次絕對不會讓田嘉明的提名順利過會??h長,我是怕這份情緒被人利用,成為下一步攻擊縣委政府的借口?!?
我心中暗自思量,泰峰書記怎么也如此糊涂?難道真會有人為了一個死人,大費周章地來找縣委政府的麻煩,或者找田嘉明局長的麻煩?但隨即又想到,李泰峰畢竟是縣里的老領(lǐng)導,在東洪縣深耕多年,人脈廣泛,還有著一定的影響力。如果真如進京書記所說,有人在背后蓄意煽動,泰峰書記振臂一呼,那么這件事的后果恐怕不堪設想,局勢將會變得異常復雜。
我說道:“進京書記啊,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兼任人大的黨組書記了,讓田嘉明擔任副縣長,公安局長,是市委從全局做出的通盤考慮,沒什么說的,這事必須干成!必須要實現(xiàn)組織意圖,這也是縣委政府對你這位黨組書記交辦的政治任務。”
進京書記面色為難的道:“縣長,我說實話,現(xiàn)在有阻力,我現(xiàn)在最擔心,是您這邊,下一步……”
雖然進京書記沒有把話點透,但我還是明白其中的意思。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11點了,心中無奈,知道這事躲不過去了。李泰峰既然來了,我若不出面,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還會顯得失禮。于是說道:“我本打算,出殯的時候啊,去送一送,那我也去看看?!?
韓俊此時已在門口等待,進京書記吩咐他準備些慰問家屬的物品。韓俊辦事十分利落,不一會兒就準備了一兜東西,跟在我們后面。
我們一行人朝著縣委家屬院走去??h委家屬院和縣委大院就隔著一條馬路,到了縣委家屬院門口,兩側(cè)已經(jīng)各擺放了一個花圈。相比平安縣的縣委大院,這里顯得格外擁擠雜亂。狹窄的道路兩旁,隨意堆放著各種雜物,電線如蛛網(wǎng)般交錯纏繞在空中。大院中間有一條新開挖的石板路,下面是下水道。石板路鋪設得并不規(guī)整,有的地方石板之間的縫隙過大,有的石板人踩上去還會晃動,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一邊走,進京書記一邊向我介紹情況:“黃縣長的兒子和女兒都沒回來。原配啊和老黃矛盾很大,當時老黃算是拋棄妻子,才娶了現(xiàn)在的這個媳婦?!?
一邊聽著進京書記的介紹,漸行漸近,我們就聽到了從家屬院里傳來的哭聲。那哭聲,如同一把把利刃,劃破了原本寂靜的空氣,帶著無盡的悲痛與哀傷。隨著我們越走越近,哭聲也越來越大,仿佛要將人的心臟都撕扯開來。
來到黃縣長家的門口,只見小院的院門柱上已經(jīng)貼上了挽聯(lián)。上聯(lián)是“克勤克儉,兩袖清風揚正氣”,下聯(lián)是“尊師重教,一身傲骨鑄忠魂”,白紙黑字,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醒目。挽聯(lián)上的字跡蒼勁有力,每一筆每一劃都飽含著對黃老縣長的敬重與哀思。門口不時有人進出,大多是些年長的老者。他們個個神情肅穆,臉上寫滿了悲傷與不舍。當他們看到我和進京書記后,不少人的目光里瞬間帶上了幾分敵意,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質(zhì)問,仿佛已經(jīng)將黃縣長的死歸咎于縣委政府。
我們進了院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略顯陳舊的房屋。正房有三間,左右各有兩間偏房,房屋的墻壁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正堂門外掛著一席草簾,草簾上懸掛著黃縣長的照片。照片中的他,面帶微笑,眼神溫和,仿佛還活著一般。照片上方用毛筆字寫著“黃志興同志千古”,字跡工整,被剪成方塊狀貼在草席上。
院子里人頭攢動,至少有三五十人在院里隨意站著說話。他們或交頭接耳,或低聲啜泣,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我和進京書記一進來,原本喧鬧的小院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們身上。
彼時,看著遺照,我的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與黃老縣長見面的事。那些畫面如同電影般在眼前快速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