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會議室門口出現(xiàn)了兩個身影。看不出是三十，還是四十，他們身著粗布軍裝，布料已被歲月磨得發(fā)白，臉龐滄桑，皮膚黝黑，布滿了歲月與風霜的痕跡。兩人站在門口，眼神中帶著幾分拘謹，輕聲問道：“領(lǐng)導，是在這里開會吧？”

毛主任打量著兩人，看他們的穿著打扮不像是干部模樣，便開口道：“是在這開會，你們是參戰(zhàn)老兵吧?！?

兩人默默點頭，腳步沉穩(wěn)地走進會議室，找了個位置坐下。隨后，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七八個參戰(zhàn)老兵。他們中，年齡稍大的不到40歲，年輕的才20出頭。這些曾經(jīng)在老山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們聚在一起，彼此間沒有過多的寒暄，只是簡單地點點頭，眼神交匯中傳遞著無聲的默契。從老山前線下來的人，似乎都被烙上了同樣的印記――沉默寡，經(jīng)歷過生死的他們，很多情感早已無需用語來表達。

10點鐘，民政局局長李正君再次來到會議室。他剛擔任民政局長不久，對民政局的情況還不太熟悉，手里緊緊攥著一份稿子，邊看邊小心翼翼地走進會議室。一抬頭，看到同志們正在掛橫幅，上面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熱烈歡迎環(huán)美公司參戰(zhàn)老兵虞家林同志”。這條橫幅制作得十分簡易，是先在紅紙上寫下字，再用剪刀仔細剪下來，最后用漿糊粘貼在紅色布條上。李正君湊近仔細查看，一邊看，一邊不放心地囑咐：“那個‘歡’字，粘結(jié)實點，粘結(jié)實……”

這時，毛主任快步走到他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局長，有些參會的老兵已經(jīng)到了?！?

李正君緩緩回頭，目光掃過會議室。只見那些參戰(zhàn)老兵們圍坐在簡易會議桌旁，有的彼此相熟，正在低聲交談；有的還不認識，只是安靜地坐著，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局促。

李正君伸手，說道：“把煙拿過來。”他自己雖不抽煙，但為了能更好地與老兵們交流，此刻也顧不上許多。

毛主任趕忙從兜里掏出煙遞過去。李正君接過煙，看到是紅梅，問道：“什么檔次？”

毛主任道：“縣里干部，流行抽這個。”

李局長交代道：去，安排整條好的，一會招待縣長?！彪S即走到桌子旁，恭恭敬敬地給每人發(fā)了一支，一邊發(fā)一邊客氣地說：“各位同志，耽誤你們時間了。今天有位外地企業(yè)家來縣里，他好像也是參戰(zhàn)老兵?！?

眾人表情依舊平靜，其中一人抬起頭，目光直視李正君，問道：“他們是哪個軍區(qū)、哪支部隊的？”

李正君搖搖頭，坦誠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快到了，10點半的時候，縣長會親自陪著過來。各位同志，我們民政局工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請多諒解?！庇植环判牡膰诟赖溃骸鞍?，大家還是照顧縣里的面子啊，當著外人，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大家心里要有譜。咱縣長也是老兵，立過戰(zhàn)功的老兵?！?

李正君此，自然是希望眾人一會能夠美幾句，切不可說什么上不得臺面的話。

看著老兵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軍裝，李正君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提議道：“你們哥幾個來參加縣長召開的會，還是換身像樣的衣服?！?

老兵們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帶著幾分自嘲地打趣道：“這就是我們出門穿的衣服?！彼麄兊脑捳Z中，既有生活的無奈，也有對現(xiàn)狀的坦然接受。

李正君心里明白，縣里的群眾大多生活困苦，哪有余錢去買新衣服？就算有點積蓄，也都優(yōu)先緊著老婆孩子吃穿用度。他和幾人閑聊了幾句后，便帶著民政局班子成員到樓下院里等候。

10點半，我與虞家林、劉進京副書記一同乘車抵達民政局。車子緩緩停下，車門打開，李正君快步上前，匯報道：“縣長，歡迎您到我們民政局視察啊。參戰(zhàn)的老兵們都到了?！?

我微笑著回應：“李局長辛苦，也耽誤大家時間了?！闭Z氣中滿是關(guān)切與歉意。

虞家林也滿臉客氣地向李正君點頭致意。家林雖然是大老板，但是一直比較低調(diào)。

我們一行走進會議室，只見民政局的兩個年輕干部小跑著在前面引路。參會的八九個個參戰(zhàn)戰(zhàn)士見狀，紛紛站起身來，身姿挺拔，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部隊時的模樣。

李正君在旁邊介紹道：“各位同志，這是咱們東洪縣朝陽縣長。前不久的八一建軍節(jié)座談會，縣長也出席了，大家應該都認識吧？”

這些樸實的農(nóng)村漢子們面帶真誠的微笑，紛紛點頭，眼神中滿是對領(lǐng)導的敬重。

虞家林目光在眾人身上掃視，試圖尋找熟悉的面孔，卻一無所獲。畢竟，在部隊里，一個連的戰(zhàn)友最為熟悉，一個團里也只有老鄉(xiāng)和鄰連的同志比較熟絡。

我陪著虞家林走到眾人面前，主動開口道：“各位戰(zhàn)友，大家好??！我們倆也是從貓耳洞里爬出來的。”話語中飽含著對那段艱苦歲月的感慨。

旁邊一人接話道：“縣長，我們知道，您在貓耳洞里待了三個月?！?

我長嘆一聲：“三個月，銘記一輩子??！”那三個月的點點滴滴，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隨后，我向大家介紹：“這是虞家林，我的戰(zhàn)友，曾一起鉆貓耳洞，現(xiàn)在是民營企業(yè)家。他今天來縣里，一是投資考察，二是看望參加過反擊戰(zhàn)的老戰(zhàn)友，大家掌聲歡迎！”

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衣著光鮮的虞家林，他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揮手：“大家都是戰(zhàn)友，別這么客氣！”

我指著其中一個人，向虞家林介紹：“家林，這位是王榮軍，一級戰(zhàn)斗英雄！47軍的，專打硬仗的，當時47軍他們的陣地離敵軍只有十幾米遠?！蔽肄D(zhuǎn)身看著，問道：“哎，還有一個李二柱，偵查大隊的捕俘手，一級戰(zhàn)斗英雄，怎么沒來？”

王榮軍回憶起往事，插話說道：“是啊，我們當時上了主峰，當時和敵人的貓耳洞，就隔著一塊巨石，對面的人說話都聽得清楚?！彼难凵裰虚W過一絲回憶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

我感慨道：“英雄啊，我們當時的貓耳洞，離敵軍至少還有三四百米，沒在敵軍直接火力覆蓋之下。你們十幾米，晚上一個不注意，就能被人給摸哨了。”

我繼續(xù)說道：“家林啊，根據(jù)87年的義務兵安置條例，王榮軍立一等功，可以安置工作，但他堅決不拿軍功換工作，現(xiàn)在還在農(nóng)村務農(nóng)。”

虞家林面色凝重，帶著敬意上前與王榮軍握手：“榮軍同志，你是戰(zhàn)斗英雄，享受工作安置是退伍義務兵安置條例規(guī)定的待遇，你怎么不要工作呢？”

王榮軍神情平靜，說道：“我們縣里當時分到一個團的三個兵，就我一個人回來了。我們一個班在貓耳洞里，最后只活了五個人。經(jīng)歷過生死，還計較什么工作？能撿條命回來就不錯了?！?

家林很有感觸的道：“朝陽，還記得吧，當時，我們剛上去，都他媽的差點嚇的尿褲子，膽都嚇得破了，樹上到處掛著殘肢斷臂，到處都是打他媽冷槍的。南邊的敵人打得也很頑強，在貓耳洞里熬了兩個月，才適應了，第三個月，才緩過勁來?！?

我感同身受地說：“第一次上去沒經(jīng)驗，我們的二排三班，上去就挨了一炮啊。就活下來三個。哎，我們雖然主要靠炮戰(zhàn)，但心理壓力也很大，隨時可能遭遇炮擊?！?

會議室里，雖然擺放著座牌，但戰(zhàn)友見面，大家都顧不上坐下，就這么站著閑聊起來?；貞浧鸩筷犕拢諊嬲\而熱烈，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并肩作戰(zhàn)的歲月。

我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問道：“問了沒有，馬屯鄉(xiāng)的二柱怎么沒來？他也是一級戰(zhàn)斗英雄?！?

李正君馬上看向副局長，副局長連忙回答：“縣長，李仁柱不在家，去外地收頭發(fā)了，還得去平安縣賣頭發(fā)，現(xiàn)在，一個多月才回來一次。”

我在虞家林旁邊解釋道：“這個李二柱是我們東洪縣的，他也比我們晚參戰(zhàn)，去年才回來，偵查大隊的，兩個人從腹地帶回來一個營級干部俘虜，一只胳膊被子彈打穿。他也主動放棄工作安置，和王榮軍一樣，每月領(lǐng)三十塊錢補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