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到來,心中不禁疑惑,立即開口說道:“我這剛接到通知趕來考察,可沒讓人通知你們鄉(xiāng)政府,你們是怎么知曉我來這兒的?”
周炳乾臉上帶著一抹笑意,伸手朝著旁邊謝白山開的轎車一指,說道:“縣長,您這車在咱縣里太顯眼啦!我可不像您能搞微服私訪,咱這群眾誰不知道這個車牌啊,一看車就知道是您來了。”
既然周炳乾已經到了,也沒什么好遮掩的了。我便直道:“今天我主要就是來了解教育方面的情況。我知道大家平常都忙得腳不沾地,所以就沒提前通知你們?!?
這時,焦楊在旁邊搭話道:“周主任,朝陽縣長是沒給任何人打招呼。其他幾位同志都是縣長走了之后才用大哥大給縣長打的電話,他們和你比起來,明顯慢了好幾拍,周主任不愧是從縣委辦出來的,這行動效率就是高!”
我抬手看了看表,指針已經快要接近五點。腦海中突然想起曉陽昨晚給我出的主意,讓我去找鐘書記。東洪縣這些年為市里做出了重大犧牲,可市里卻從未給予相應的彌補。曉陽的意思是,讓我拿這個事兒當突破口,請鐘書記批個條子。只要鐘書記批了條,那藏登峰那邊把電廠設在東洪縣就大概率穩(wěn)了。
周炳乾來了之后,我一邊朝著校園深處走去,一邊和他閑聊起來。我語重心長地說道:“炳乾啊,怎么樣,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不好干吧!”
周炳乾笑了笑道:“是有一些具體啊?!?
我繼續(xù)道:“你這是臨時調到二官屯鄉(xiāng)的?,F(xiàn)在泰峰書記又去了市里,接下來的工作,難免會有一些磕磕絆絆的地方,你可得做好受委屈的心理準備啊?!?
周炳乾神情認真,態(tài)度堅決地說:“縣長,我個人受點委屈那都不算啥,只要對二官屯鄉(xiāng)的干部群眾有利,個人那點得失,我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咱干工作,不就是為了群眾嘛?!?
我接著關心地問道:“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里可不一樣,條件艱苦些,事情也繁雜得多?!敝鼙⑽櫫讼旅碱^,說道:“縣長,說實話,自從您對提留統(tǒng)籌進行調整后,鄉(xiāng)、村兩級班子里有不少意見。特別是村干部,以前鄉(xiāng)財政寬裕的時候,村里經費也跟著充足,用錢方便,大家都大手大腳慣了。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突然減少了近50萬經費,鄉(xiāng)里只能按照先保證鄉(xiāng)一級正常運轉的原則,剩下能省下來的錢才撥給村里,這一下子緊巴起來,大家都不太適應。”
我耐心地解釋道:“改革嘛,肯定會有陣痛,這是沒辦法的事兒。我得糾正大家一個錯誤概念,縣里不是砍掉大家三分之一經費,而是把不合理的部分調整回正常水平。即便這樣,咱們東洪縣提留統(tǒng)籌占畝產20%的比例,在全市依舊是最高的。咱們的干部可以去打聽打聽,其他地方一畝地折算成糧食,也就交150到180斤,可咱們東洪縣卻要交200斤。在這方面,你可得給大家掰開了揉碎了做好解釋工作,讓大家明白這是為了長遠發(fā)展?!?
周炳乾聽后,馬上表態(tài):“縣長,干部的工作相對好做些,做做思想工作,講講政策,大家能理解。但老師的工作可就不好做?!?
聽到“老師的工作不好做”這句話,我立刻嚴肅起來,神情凝重地問道:“什么意思?老師那邊具體是需要做什么工作?這教育可是大事,可不能出岔子?!?
周炳乾看了看正在不遠處隨意聊天的呂振海、焦楊和劉校長,主動加快了腳步,走到旁邊的小花園。這里相對安靜,周圍的花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也在傾聽我們的對話。周炳乾壓低聲音說道:“縣長,有件事不知道您清不清楚。具體來說,我們二官屯鄉(xiāng)的正式老師已經八個月沒拿到工資了。這可關系到老師們的切身利益,時間長了,大家肯定有情緒。”
我滿臉驚訝,不禁提高音量問道:“怎么回事?八個月,不可能吧,工資怎么能拖欠這么久?”
周炳乾無奈地搖搖頭,臉上同同樣帶著一絲困惑:“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聽說縣教育局征集老師們的意見后,以老師的名義集體貸款,然后把這筆錢借出去了?!?
我震驚不已,追問道:“什么貸款?什么又借出去了?借給誰了?這簡直是亂彈琴,關乎老師生計的錢也能亂挪用。”
周炳乾推了推眼鏡,思考了片刻后說:“好像是借給縣石油公司買設備了。我也是剛到這兒沒多久,具體情況還沒摸得太透。但劉校長已經找過我好幾次了,眼巴巴地希望鄉(xiāng)里能提前撥些資金救救急。教委主任、分管教育的副鄉(xiāng)長也都在找我反映,說如果開學前拿不到錢,老師們可能要罷課。我還聽說,9月10號教師節(jié),老師們打算串聯(lián)起來,在教師節(jié)大會上找縣委、縣政府要個說法。這要是真鬧起來,影響惡劣啊?!?
聽到“罷課”二字,1919年五四運動中工廠罷工、學校罷課的電影畫面瞬間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我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可不是能輕描淡寫對待的事情。
我趕緊說道:“叫呂振海過來問問,他是教育局局長,這事兒他肯定得給我個說法?!?
周炳乾馬上補充道:“縣長,我還聽說上級一直在給教育系統(tǒng)施壓,說老師們都簽了貸款合同和責任狀。這事兒聽起來就不對勁,老師們怎么會輕易簽這種東西,背后肯定有隱情?!?
我心里暗自思忖:東洪縣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問題?哪個系統(tǒng)、哪個板塊、哪個領域不存在問題?為什么李泰峰書記在的時候,縣里一片歌舞升平,我下來一調研,看到的卻是如此觸目驚心的狀況?
真如曉陽所說,是要當官,還是要做事?如果只想穩(wěn)穩(wěn)當當當官,對所有問題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問題不爆發(fā)就當作不存在;但如果想實實在在為百姓做事,就得把這些不規(guī)范的地方重新整頓,哪怕會得罪一些人。
這時,周炳乾又匯報:“縣長,我跟您說,這情況可不止咱們東洪縣有。我聽說曹河縣的老師從去年就沒發(fā)工資了,那邊的情況可能更嚴峻?!蔽伊⒖套穯柕溃骸安芎涌h是怎么回事?他們那兒情況這么嚴重,到底是為啥?”
周炳乾解釋道:“曹河縣國有企業(yè)太多,很多銀行都不給那些經營不善的國有企業(yè)放貸。有些企業(yè)就差那點續(xù)命錢,錢不到位企業(yè)馬上就要破產。國有企業(yè)又不能輕易破產,關系到太多人的飯碗。縣里沒辦法,就挪用了教師工資,拆東墻補西墻,先顧著企業(yè)?!?
我聽后倒吸一口涼氣,心想:看來每個縣都有自己的“疑難雜癥”。
我立刻把呂振海和焦楊叫了過來,臉色陰沉,嚴厲地說:“振海同志、焦楊同志,你們倆今天是陪我演了一下午戲嗎?都到什么時候了,還跟我藏著掖著。”
焦楊一臉茫然,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無辜地說:“縣長,您這是什么意思?我們一直都在認真工作啊,沒演戲啊?!?
呂振海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眼神開始閃爍,猶猶豫豫地往后退了半步,說道:“縣長,您這話從何說起?!?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推脫,直接問劉校長:“你們到底多久沒領到工資了?別害怕,如實說?!?
呂振??戳艘谎壑鼙鼙荒槾罅x凜然的樣子,仿佛在說“事實就是如此”。
焦楊趕忙問劉校長:“你不是說工資都已經領了嗎?這到底怎么回事?”然后轉頭看向縣教育局局長呂振海,質問道:“呂局長,這到底怎么回事?每個月你們不都在提交報告嗎?我每個月都簽字了啊,怎么現(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簍子。錢哪?”
呂振海支支吾吾,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嘴里只是不停地嘟囔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
我不再客氣,對著焦楊怒聲說道:“焦縣長,你怎么回事?出了問題就知道往下推。你作為分管教育的副縣長,縣里面老師大半年沒發(fā)工資,你每個月都在審核什么?都在管什么?這是你的本職工作,你怎么能如此失職?!?
焦楊急得眼眶都紅了,張了張嘴,想辯解卻又說不出話,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
呂振海趕忙出來打圓場說:“朝陽縣長,也不是完全沒發(fā),每個月還是發(fā)了一些生活補貼,不過這點補貼和工資比起來,那真是杯水車薪?!?
我怒目圓睜,質問呂振海:“你是教育局局長,教師工資都是從教育局發(fā)放,你今天要是解釋不清楚,信不信我馬上把你送到紀委去!這種關乎民生的大事,你都能搞成這樣,簡直是失職瀆職?!?
呂振海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雙腿不自覺地哆嗦了幾下,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才艱難地說:“縣長,我跟您說實話,老師的工資都借給縣石油公司買設備了,石油公司一直沒把錢還回來。這事兒拖了這么久,我也很著急,但是沒辦法啊。”
我詫異地轉頭看向焦楊:“工資不是每個月都有審核嗎?難道財政局一次性把一年的工資都撥給你們了?這明顯不符合常理,你們到底是怎么操作的?”
焦楊焦急地看著呂振海,大聲說道:“呂振海,你說,錢呢?財政局不是每個月才給你們撥款嗎?這中間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你趕緊說清楚?!?
呂振海尷尬地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財政局是每個月?lián)芸?,但是以教育局的名義,用全體老師的身份去銀行辦理了低息貸款。縣里幾家銀行,有專門針對老師的貼息貸款政策,相當于縣教育局組織老師共同貸款,貸到款后,把錢給了石油公司。縣財政局每個月?lián)艿墓べY,都用來償還貸款了。這事兒太復雜了,我也是聽上面安排。”
聽完這番話,我氣得握緊了拳頭,只覺得呂振海的所作所為比階級敵人還可惡。那一刻,如果不是理智還在勉強克制著我,我真想一拳直接打在他身上。我還是忍不住罵道:“你他媽的還是教育局局長?呂振海,你在搞什么?你這是在犯罪!誰允許你拿老師的名義去搞貸款的?一共貸了多少錢?你知不知道這會造成多嚴重的后果。”
呂振海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一聲不吭。我轉頭又看向焦楊:“焦楊,有你這么當領導的嗎?你還有沒有一點責任心?你的工作接不接地氣?全縣這么多教師八個月沒領到工資,你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你這個副縣長當?shù)煤细駟??現(xiàn)在老師們已經串聯(lián)好了,距離開學沒幾天了,到時候罷課,這個問題怎么解決?你有沒有想過后果的嚴重性?!?
焦楊的眼眶一下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滿是委屈。但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被眼淚左右,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我對著焦楊說:“明天上午在縣里開會,專題研究解決教師工資的問題。這事兒刻不容緩,必須馬上解決。”
說完,我對韓俊說:“你去通知一下,明天開會專門研究這事。通知相關部門負責人,一個都不能少,必須拿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
呂振海猶豫著還想說些什么:“縣長,我要跟您匯報,當時都是老師們自愿的。他們也是為了支持縣里的發(fā)展,才同意貸款的。”
我怒斥道:屁話!全縣這么多老師會主動跑到你辦公室,說要承擔貸款給石油公司?要不是你們縣教育局在中間撮合,這事能辦成?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呂振海!你別在這里糊弄我,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我對呂振海的家庭背景有所了解。在縣城里,姓呂、姓田、姓李的干部最多。我還專門研究過縣里的人事檔案,發(fā)現(xiàn)呂振海和呂連群是同一個村的。說句不好聽的,雖然人事檔案上看不出明確關系,但明眼人都能感覺到兩人交情匪淺。
我看著呂振海,眼神中充滿了威嚴和憤怒,說道:“明天上午開會,你必須拿出解決方案,同時把臺賬給我拿來。全縣有多少教師承擔了貸款,現(xiàn)在還欠多少錢沒還,具體怎么籌錢,你去和石油公司商量。明天拿不出解決問題的方案,我就處理你們,絕不姑息!”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