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從職工俱樂部離開之后,我和梁滿倉頓時沒了繼續(xù)打乒乓球的興致。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整個省委大院被暮色籠罩,辦公室里的燈光如繁星般一盞盞熄滅,四下里愈發(fā)靜謐,唯有巡邏警衛(wèi)那規(guī)律的腳步聲時不時傳來,打破這份寧靜。此時,收音機里正播報著美國轟炸伊拉克的消息,f117隱形戰(zhàn)機這個新鮮詞匯不斷從新聞里傳出。
梁滿倉瞅著我,伸手輕輕敲了敲儀表臺,帶著幾分好奇問道:“朝陽書記啊,你當過兵,你說這隱形戰(zhàn)機到底是啥樣的戰(zhàn)機呢?”
隱形戰(zhàn)機?這概念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我當兵那會兒,邊境正進行陣地爭奪戰(zhàn),戰(zhàn)場上拼的還是傳統(tǒng)的人海戰(zhàn)術(shù),坦克和大炮才是主宰戰(zhàn)局的主角,地雷與暗槍時刻威脅著步兵的生命安全。
我絞盡腦汁,在腦海里搜索著那點盡量和高科技掛鉤的軍事知識,猶豫著說道:“隱形戰(zhàn)機,應該是飛得特別高,所以肉眼看不見吧?”
在當時,隱形戰(zhàn)機這個概念實在太超前了,感覺就像科幻小說里的東西。就在我們熱烈討論的時候,突然,車窗外傳來一陣“砰砰”的敲門聲。這突兀的聲響,把我們?nèi)齻€嚇得一哆嗦。畢竟身處省委大院,又在聊軍事話題,剎那間,我有一種錯覺,三個大頭兵蹲在蹲廁里面偷偷抽煙,還以為是部隊的糾察隊找上門來了呢。
汽車里暖烘烘的,而外面寒意襲人,巨大的溫差使得車窗上凝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水汽,模糊了視線。我正猶豫著是開窗還是開門的時候,張叔動作麻利,一把就拉開了車門,略帶嗔怪地說:“嘿,你們倆在這兒干啥呢?我都在辦公大樓門口等了足足五分鐘,眼巴巴盼著你們把車開過來,結(jié)果人影都不見,害得我繞了一大圈?!?
張叔一邊說著,一邊坐進車里,剛坐穩(wěn)就趕忙問道:“跟你鄧大爺說好了沒?”
“張叔,鄧叔叔說了,不管多晚,都鐵定等您過去,說是今天有幾位特殊客人。”
張叔湊近手腕上的手表,瞇著眼,在昏暗的光線下仔細瞧了瞧,總算大致看清了時間,說道:“這么說現(xiàn)在還不到七點?”
“對,不到七點。”
“行,走吧,去勞動局招待所?!?
鄧牧為叔叔如今調(diào)任省勞動局,擔任黨組書記兼局長一職。勞動局掌管著就業(yè)管理等重要事務,在當時可是個實打?qū)嵉膶崣?quán)單位。今晚的飯局就安排在勞動局招待所。司機師傅對這地方不太熟,一路上只能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向路人打聽,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總算找到了勞動局招待所。
勞動招待所足足有五層樓高,里面還有獨立的院子,主樓整體貼著黃色的瓷磚,顯得很是高檔,從外觀和規(guī)模來看,這勞動招待所與東原市委招待所相比,也并不遜色。
事實上,招待所的規(guī)模與檔次,也是一個單位,一個地區(qū)實力和權(quán)力的象征,只有那些有錢有權(quán)的單位,才會實力修建大招待所。從外觀上看,鄧叔叔在勞動局,應當也算是手握實權(quán)了。
汽車剛剛開進招待所內(nèi)院,還沒有停穩(wěn),我用袖子擦了擦玻璃,就看到大廳門口站著兩個熟悉的面孔,二嫂淑清正挽著二哥的胳膊,在門口站著。我心里暗道:果不其然是大城市的,我和曉陽就是關(guān)系在親昵,公共場合也不敢胳膊挽著胳膊。
張叔一下車,二哥曉勇和二嫂淑清就趕忙迎了上來,二嫂笑著說道:“張書記,鴻基省長和岳峰省長、學文廳長也在上面等著您。”
聽到幾位大領(lǐng)導都在上面等候,張叔不禁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歉意,說道:“哎呀,這可太失禮了,怎么能讓領(lǐng)導等我們這么久呢?”
二嫂淑清則微笑著,溫婉地和我及梁主任打招呼。隨后,我們一同朝著樓上的包間走去。
上樓梯的時候,二哥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聲提醒道:注意啊,上面有幾個朋友要灌你的酒。
我馬上問道:什么朋友?
二哥介紹道,這些都是東原籍在省城工作的,如今都是省廳各處處長。這幾個年輕人可都厲害著呢,大學畢業(yè)就留在省城,現(xiàn)在都是各廳局的中堅力量。今天慶合書記來,這局是鴻基省長組的,說是慶合書記給咱東原干部增光添彩了。
說著,還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意思我自然心領(lǐng)神會,今晚好好表現(xiàn)。
我們走在后面,進了包間,只見周鴻基副省長、岳峰副省長和鄧叔叔、李學文四人站在桌子旁,滿臉笑意,熱情地和張慶合握手。桌子旁,還站了五六個年輕干部,他們之間應當是相互熟悉的,聊天都是十分自然。二哥帶著我認識了一圈之后,才知道,這些人里面,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財政廳、公安廳,稅務局等等都是處長和副處長。
看到這陣仗,我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按常理,一個市委副書記兼縣委書記,不至于有如此高規(guī)格的接待,難道張叔真如小道消息所傳,馬上要成為東原市市長了?這么一想,我又想起趙道方書記開完會后,專門和張叔單獨談話的事兒。雖說張叔在車里對談話內(nèi)容只字未提,但省委書記特意和一個縣委書記單獨面談,這背后肯定大有文章。想到這兒,我心里基本確定,張叔擔任市長這事兒,多半是板上釘釘了。
眾人紛紛落座,張叔竟然被安排坐在周省長和岳省長兩人中間,縣委辦主任梁滿倉則坐在鄧書記與周省長之間,周省長坐在主位上。大家你一我一語,話題自然而然地聚焦在張慶合的身上。今天周鴻基和岳峰雖然沒有列席會議,但是散會后,張慶合的事就已經(jīng)傳遍了省委機關(guān)。
鄧叔叔到了勞動局,眾人談論的內(nèi)容還涉及了加強了農(nóng)轉(zhuǎn)非戶口管理之類的事兒。整個聊天氛圍十分輕松融洽,幾位領(lǐng)導絲毫沒有架子,談舉止都透著親切。席間,大家頻頻向張叔舉杯,由此可見,在省領(lǐng)導心中,對張慶合的工作能力和成績是相當認可的。
幾位處長也不甘示弱,表現(xiàn)得極為熱情。畢竟有領(lǐng)導在場,他們喝酒的方式格外豪爽坦誠,沒有絲毫做作。隨著飯局的推進,現(xiàn)場氣氛愈發(fā)高漲,熱鬧非凡。張叔酒量向來不錯,可今晚卻表現(xiàn)得格外克制、含蓄。周鴻基副省長、岳峰副處長和鄧叔叔倒是也不貪杯,多數(shù)時候只是潤一下嗓子,還不停地叮囑下面的處長,一定要照顧好“咱們的領(lǐng)導”。
飯局從七點半一直持續(xù)到十點鐘,其間大家推杯換盞,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只記得桌子上的處長們漸漸有不少人招架不住,紛紛敗下陣來。
最后,還是二嫂淑清瞅準時機,輕聲說道:“朝陽,別再喝了,你二哥都已經(jīng)吐了兩回了,他太沉,回家我照顧不了他。”
當晚,我們就被安排在勞動局招待所休息。張叔強打著精神,硬撐著把各位領(lǐng)導送到車上,揮手送別后,我們一行三人腳步踉蹌,晃晃悠悠地回到各自房間。剛一進門,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原來是眼睛通紅的張叔。張叔眼睛之所以通紅,并非碰上了什么糟心事,純粹是因為晚上酒喝得太多了。
張叔略帶抱怨地說:“你這鄧大爺,工作可真不細心啊?!?
我趕忙問道:“張叔,咋回事呀?”
張叔雙手一攤,無奈地說:“房間里連熱水都沒有,我這會兒口渴得嗓子都快冒煙了。走吧,陪叔去打點熱水來?!?
說著,他雙手交疊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朝著開水房走去。來到開水房,只見門緊緊鎖著,不過里面亮著昏黃的燈光。我們心里清楚,開水房肯定是24小時有人值守的,既要負責燒開水,還得給招待所供暖。
我趕忙上前敲門,“砰砰砰”敲了好幾下,才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暡荒蜔┑呐穑骸扒蒙肚?,敲啥敲!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這都幾點了!”
我連忙解釋道:“哎呀,大爺,我們是來打點熱水的?!?
“打水不知道看時間???沒瞧見現(xiàn)在都11點了,早就過了服務時間!”
我從兜里掏出一塊錢,當作開門費從門縫里遞過去,笑著說:“大爺,沒啥別的意思,就想給您買包煙抽。”
大爺透過門縫,瞅了我們一眼,嘟囔道:“縣上來的吧?你們這些縣上的干部,一喝起酒來就不要命,也不管啥時間,就知道瞎鬧騰,往死里喝?!本o接著,就聽到“咔嚓”一聲開鎖的聲音。門打開后,大爺收了錢,態(tài)度也沒有好多少,畢竟一塊錢,還買不來一個成年人的笑臉,大爺問道:“哪個縣的呀?”
我趕忙回答:“哦,我們是東原的?!?
聽到“東原”兩個字,大爺愣了一下,隨即換上一副笑臉,說道:“哎喲,是東原來的領(lǐng)導啊!東原可是個好地方。我們現(xiàn)在的鄧局長,以前是不是你們東原的地委副書記呀?”看來這燒水的大爺還不太清楚,東原撤地設市都已經(jīng)一年多了。
我們打滿熱水,往院子里走去。夜色深沉,大院內(nèi)零零散散地停放著省內(nèi)各地牌照的汽車。我提著兩壺熱水,來到張叔的寢室。一進屋,頓感屋內(nèi)屋外簡直是兩個世界,外面寒風凜冽,屋內(nèi)卻溫暖如春。
圓桌上擺放著兩個陶瓷茶杯,我先給張叔燙了燙杯子,然后將熱水緩緩倒入杯中。張叔隨意地拉開凳子,說道:“朝陽啊,坐下,陪叔聊聊天?!?
坐定后,張叔慢慢開口問道:“朝陽,咱們認識有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