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瓘跟阮真人前往東洲,只是不想太張揚,并未選擇大張旗鼓地御風掠過長空,更未乘坐跨洲渡船,而是如同尋??吐靡粯?,趕路搭船,走得緩慢。
不過高瓘不著急,阮真人就更不在意了,這位天火山山主對于看不看得到那場劍修之戰(zhàn)其實感覺還好,反倒是覺得跟高老弟在世間走一趟,看看那些個平日里不曾看過的風景,就很好。
兩人今日乘船沿江而行,上船之后,船家收錢,阮真人摸出十幾枚銅錢,船家笑著問道:“客人要不要喝魚湯,都是江中魚做成的,味道絕美,等會兒熬了給客人送來,不收錢?!?
阮真人笑著點頭,“如此就有勞來兩碗?!?
船家笑著離去之前,阮真人想了想,問道:“能不能勞煩再取兩根魚竿來,路途漫長,想要和好友一起垂釣?!?
船家先是點頭,只是說要兩枚銅錢,等到阮真人又給了兩枚銅錢之后,船家才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高瓘,說道:“原來是老先生的忘年交,還以為是老先生的兒子呢。”
這趟出行,阮真人已經(jīng)脫去了那身道袍,要去東洲,可不是尋常事情,自然不能暴露身份。
阮真人笑著點頭,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之后跟高瓘兩人找了處地方坐下,開始垂釣江魚。
高瓘看著江面,笑瞇瞇開口,“剛剛上船的時候,還以為老哥哥要摸出幾枚梨花錢呢,沒想到老哥哥這趟下山,到底是不一樣了?!?
阮真人前往風花國京城之前,那一路上,可還算是有些經(jīng)歷的,他一個高高在上的山上人,想要變成山下人,不容易的。
最難說的,就是這個心態(tài)問題,在山中太久,就沾染太多,山下人所認為的“仙氣”而缺少在山下的“人氣”想要有一身“人氣”就是得在山下,多轉(zhuǎn)轉(zhuǎn),才能洗去身上的那些“仙氣”了。
阮真人微笑道:“跟高老弟比起來,老哥我始終還是要差一些的,不過老哥倒是很好奇,高老弟當初也是皇室子弟,別的不說,那些年大齊在赤洲那也是最大的兩座王朝之一,你身為皇子,遠游他洲,真能放下身份,把自己當個尋常人?”
不等高瓘說話,阮真人就微笑道:“不是說怎么做,而是說怎么想?!?
高瓘嘖嘖道:“老哥哥你這話問得有些意思了。”
阮真人笑而不語,只等答案。
“老實說,直到如今我高瓘心中所想,當然都絕不可能認為真和那些尋常人一樣,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嘛,誰叫我高瓘出身于大齊皇室,我那哥哥是皇帝,我爹也是皇帝,我侄子也是皇帝,就連我愿意,也能當皇帝。從小到大,總有人伺候著,我不高興了,別人得來哄我,哄不好我,還得擔心人頭落地,在這么個環(huán)境下長大,還讓我一枚銅錢搬成兩半花,吃頓飯要想著怎么才能不浪費,那我真做不到,豪擲千金,一頓飯吃個七八個菜,吃不下?那倒掉就好啦,那在百姓來看,我這樣的人,肯定就是沒吃過苦,那真要說,那當然也是這樣。”
“我高瓘大概這輩子都沒可能吃苦到那個地步了。”
“就連當初遠游,在他洲,憑著一張好皮囊,那也是一群女子追著給我花錢,什么法器,什么丹藥,只要我想要,那肯定就是收不過來了?!?
說到這里,高瓘偷瞄了一眼這邊的阮真人,后者板著臉,高瓘這才轉(zhuǎn)過頭,轉(zhuǎn)而說道:“我當然不能也不會真把自己當成普通百姓,要是這么想,還要臉嗎?”
阮真人微微蹙眉,問道:“高老弟,這里的意思,說道說道?”
高瓘想了想,打了個比方,“世俗百姓,就拿我們大齊來說,有一事名曰‘拾荒’便是專門撿旁人不要的東西,用來變賣掙錢的,許多活不下去的人,全靠此事活著,但也有一批人其實家中情況不錯,能夠謀生,但算不上富貴,也看上這件事,與那些人爭搶拾荒,阮老哥來看,應不應該?”
同樣高瓘也沒等阮真人說話,便率先開口,“拾荒一事,到底是取無主之物,誰來做,都沒有問題,就連高瓘,只要舍得下面子,都能如此做?!?
阮真人說道:“既然如此,各憑本事?”
高瓘搖搖頭,“從道理上來說,如此沒錯,但從情理上來說,為何要如此?你既然能活下來,有別的謀生手段,為何還要如此?那些毫無謀生手段的人,只靠拾荒活著,你若也參與進來,就好比一條街,原本有一個拾荒者,靠著這條街的無主之物就能活下來,你也要參與進來,就算奪了一半,原本的拾荒者就要餓死,而你就算有這一半或是沒有,都對活著沒有半點影響?!?
阮真人點了點頭,“有時候道理如此,但要講人情。”
高瓘笑著點頭,“正是此理,既然有能力通過別的法子謀生,就不必跟那些不如你的爭搶這些可有可無的東西。我高瓘真當自己是普通人,那我也如此做?我高瓘只要覺得不丟臉,就如此做?那真就不要臉了。還有一事,就是我高瓘從小錦衣玉食,無數(shù)人在看顧我一人,那大齊危急之時,我高瓘又說,我不過是個尋常人,為何要我站在前方?那也看起來很不要臉了?!?
“所以我覺得,高瓘從出生開始就不是普通人,也就不必將自己當普通人看。”
高瓘看了一眼江面,魚線隨水而流,拉起一圈漣漪,“只是我高瓘雖然不會將自己當成普通人,但也不會看不起他們,更能站在他們的角度想問題,當朋友也可以,把酒歡,更無問題。但有些事情,還是要我們?nèi)プ霾攀牵劣谏碓诟呶?,將尋常人只當豬狗看待,我覺得是不對的。”
高瓘揉了揉臉頰,“站在高處的人,理所當然地受著下面的人供養(yǎng),然后又看不起下面的人,其實很該死?!?
阮真人問道:“那高老弟覺得該怎么做才對?”
高瓘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阮真人問道:“老哥你覺得呢?”
阮真人感慨道:“貧道曾在民間聽過一句話,叫做天塌的時候,有高個子頂著。既然做了高個子,就要先頂一頂才對。”
高瓘笑道:“可惜世間修士,沒有多少人會想這些,他們只管修行,哪里看得到那些尋常人,但實際上一座宗門,私底下那么多生意運轉(zhuǎn),靠的其實就是無數(shù)尋常百姓,一枚梨花錢,到底是足夠多的金銀,還是能換一換的。”
阮真人若有所思,然后換了個話題笑道:“高老弟你這也是來到云霧之間的人,怎么收徒那么隨意,真不想將一身武道修為找個繼承人傳下去?”
他說的還是那兩個弟子了,呂嶺和孫亭,說是中人資質(zhì),都有些勉強。
高瓘微笑道:“一個算是故人之后,另外一個,也算吧。至于天賦,這些年我看遍赤洲,有天賦的,看了幾個,但心性一般,另外,我看這個世間,也沒幾個能比我資質(zhì)更高的嘛,我這武道資質(zhì),就跟這臉皮一樣,都不是一般人能比較的?!?
阮真人笑而不語,懶得反駁了,反正也不是很能反駁。
高瓘扯了扯魚竿,發(fā)現(xiàn)還是沒魚上鉤之后,才輕聲說道:“老哥哥,這次陪著我遠游東洲,沒有不敢回山那么簡單吧?”
那位玉真師姐,雖說脾氣糟糕,但說到底,阮真人是山主,其實對方也不敢太過分,畢竟身份和境界,對方其實都不占優(yōu),只是個輩分了。
所以阮真人下山躲人一說,其實站不住腳。
阮真人微笑道:“高老弟,有時候是不是想著,世間修士,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之輩?”
高瓘看了一眼阮真人。
阮真人說道:“有些人,其實是這般的,只是有一部分人,到底還是在當‘高個子’的,雖說不見得是自愿,但做了就是做了,讀書人不還說一句,君子論跡不論心嗎?”
高瓘翻了個白眼,“老哥哥,云遮霧繞的,別賣關(guān)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