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齊,王希給冉霖一個眼色。

其實不用給，冉霖也懂,立刻起身拿過醒酒器給丁鎧倒酒。

色澤濃郁的紅葡萄酒緩緩注入,在水晶杯的承托下散發(fā)出誘人的光澤,隨著酒量適宜，冉霖輕巧旋轉(zhuǎn)酒瓶底部，及時收回,沒讓紅酒從瓶口灑出半分。

丁鎧微微挑眉,有一絲意外：“專門練過？”

這算是丁鎧進(jìn)門到現(xiàn)在和他說的第一句正經(jīng)話，但內(nèi)容實在很不怎么樣。

冉霖假裝沒聽出輕嘲,很自然微笑道：“個人愛好,我平時私下里就喜歡喝點酒?！?

冉霖的聲音溫和而隨性,聽起來特別像真事兒。

王希心說你就瞪眼講瞎話地編吧。

除了應(yīng)酬,冉霖滴酒不沾，但實話實說，在喝酒這件事上,冉霖確實懂講究,夠?qū)I(yè)。

給王希和自己也倒完之后，冉霖放下酒瓶，但沒坐。

同上次王希參加的飯局不同，那一次王希是借著別人的東風(fēng),去上趕著認(rèn)識丁鎧，這回則是王希做東，引薦自家藝人給投資方。所以第一杯酒,定然是要王希說話的，但冉霖也不能閑著，必須作陪。

果然，見酒倒好后王希就站起來了：“丁總，謝謝您在百忙之中肯賞光，這第一杯酒，我和冉霖一起敬您?！?

語畢，王希舉杯，冉霖不失時機(jī)跟上。

丁鎧忽然笑了下，也拿起杯子，不過說的是：“都坐下吧，我這個人不喜歡搞酒桌上那一套，今天咱們就是吃吃飯，品品酒，聊聊天?！?

丁鎧的聲音很輕，很暖，乍聽倒像個想和你好好聊天的樣子，但細(xì)品，就能品出這其中的主導(dǎo)權(quán)。不是“你可以和人家好好聊天”，是“人家要求你好好聊天”。

或許丁鎧是真不喜歡酒桌上那一套，冉霖想，所以這種只有三個人的場子，對著完全不需要應(yīng)酬的王希和他，人家把亂七八糟的都省了，怎么舒服怎么來。

但王希和他當(dāng)然是不能坐的，已經(jīng)站起來了，這第一杯總要干掉。

好在丁鎧也沒攔著，不過自己只象征性地喝了點，名副其實的你干杯，我隨意。

不管怎么樣，局算是開了，吃過兩口菜，丁鎧總算看過來一眼，四目交接的瞬間，冉霖立刻搭話：“丁總，聽說您平時喜歡打高爾夫球……”

“你需要升級一下信息來源了，”丁鎧不疾不徐打斷他，說，“我喜歡打籃球?！?

王希心里一怔?；@球？事先弄來的所有資料里都沒有這一項好嗎……

冉霖只是想為后面的“正事”做個鋪墊，不料就被打了臉，但也沒工夫去和王希探討資料的準(zhǔn)確性了，只順著道：“真巧，我也喜歡籃球。”

丁鎧就沒見過這么傻的恭維，故意問：“那我剛才要說我喜歡高爾夫呢？”

冉霖一臉真誠：“那我就要向您請教了，高爾夫球我一竅不通?！?

丁鎧愣了下，繼而樂了。

他敢保證，如果他剛才說自己喜歡高爾夫球，這人會像倒紅酒那樣專業(yè)地和他聊高爾夫，但現(xiàn)在，自己喜歡籃球，所以這人對高爾夫就一竅不通了。你明知道他在兩頭堵，可堵得你生不起氣，還覺得有意思。

丁鎧決定糾正自己的看法——這個小明星不僅不傻，還機(jī)靈得很。

這個圈子里從來不缺機(jī)靈鬼，但有人把機(jī)靈變成了雞賊，有人就機(jī)靈得很可愛。

“咱們都知道今天是為了什么坐這里，也就別拿體育項目說事了，”丁鎧拿起紅酒輕輕晃了，仿佛在欣賞，嘴上卻道，“《薄荷綠》的男一，很多人都在爭，你覺得你比他們都優(yōu)秀，那要給我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

隨著話音消散，丁鎧放下酒杯，靜靜看他。

冉霖忽然覺得王希那個“務(wù)實”真是一針見血，他就沒遇見過講話這么直接的資方。

王希也蒙了，她以為丁鎧還會像上次一樣打太極，怎么忽然就成了直拳？

不過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王希立刻幫冉霖接口：“丁總，是這樣，我們?nèi)搅亍?

“王總，”丁鎧給了王希一個特別禮貌的稱謂，眼眉帶著淡淡笑，“還是讓他說吧，畢竟是他要來演?！?

王希碰了個軟釘子，尷尬笑笑，不語了。

丁鎧把視線重新放到冉霖臉上，老神在在，耐心等回答。

冉霖沒讓他等太久：“我沒有認(rèn)為自己比他們都優(yōu)秀。”

王希不易察覺地皺眉。

丁鎧莞爾，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rèn)真：“那就是說不用非得選你嘍？”

冉霖沒半點猶豫，真心實意道：“優(yōu)秀的演員有很多，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是非某個演員莫屬的，何況我還是個新人。就算我和丁總您說，我比其他所有人都適合這個角色，然后搬出了一二三點理由，您也頂多就是笑笑。”

冉霖從來沒覺得自己傻，但也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精到大殺四方。他還太嫩，深不可測的人多了去了，面對看不透摸不清的人，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坦誠，別企圖和他們耍心機(jī)，因為你那點伎倆人家抬抬眼皮就能識破。

所以他和丁鎧說的都是大實話。

頂多，就是把實話說得好聽一點，夾帶點恭維的私貨。

王希抿緊嘴唇，心里急，面上又做不了什么，事先叮囑的話冉霖一句沒說，倒自由發(fā)揮起來了。可如果換她，多半也要自由發(fā)揮——丁鎧這一次的路數(shù)和上一次截然不同，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你倒是謙虛，”丁鎧點點頭，然而話鋒一轉(zhuǎn)，“但是謙虛在別處是優(yōu)點，在娛樂圈不是，如果你對自己都沒信心，還怎么指望資方對你有信心？”

冉霖愣住。

王希不自覺抿一口酒，實則正絞盡腦汁想著怎么圓場。

和丁鎧這種人說話，稍一分心，都會被帶進(jìn)坑里，冉霖還是把對方想得太簡單……

“我對自己有信心啊?！比搅氐囊粽{(diào)有微微上揚。

丁鎧輕輕瞇起眼睛，似打量，又似調(diào)侃：“你剛說完，你是個新人，你并不比其他人優(yōu)秀?！?

“我的自信是我能發(fā)揮出我最好的水平把戲演好，而且我相信我可以駕馭這個角色。但我不能也沒資格去否定其他優(yōu)秀的演員，如果我說除了我，沒有人能演好《薄荷綠》，那不叫自信，叫無知?！?

丁鎧收斂玩笑，正色起來：“所以問題又回來了，為什么一定要選你？”

“不是一定要選我，但是在能演好這部電影的備選演員里……”冉霖?fù)P起嘴角，帶著點得意道，“我便宜?！?

“這有什么可驕傲的……”丁鎧頭一次見身價低還莫名自豪的。

“大部分時候確實有點丟人，但像現(xiàn)在這種時候，就好用了?！比搅爻姓J(rèn)得大方，得意得也坦然。

丁鎧拿起酒杯，輕輕喝一口，忽然輕嘆：“你不像李熠，像李衍。”

冉霖想也不想就搖頭：“我可沒李衍那么通透，他都快得道升仙了。”

丁鎧晃動著酒杯的手腕定住，訝異抬眼：“你看原著了？”

冉霖這才反應(yīng)過來，李衍作為男主堂弟，作者在他身上落的筆墨并不多，雖然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個特別大智慧的早熟少年，但在劇本里，這個人物是被刪去了的。

剛剛和丁鎧聊天的時候沒多想，這會兒才意識到，又是個坑。

丁鎧搞影視屈才了，冉霖想，這人就應(yīng)該扛著鐵鍬到處松土，為城市綠化做貢獻(xiàn)。

腹誹歸腹誹，面上還是要老老實實回答：“嗯，看了，挺好看的。”

“那和劇本比呢？”丁鎧問。

冉霖道：“比劇本內(nèi)容豐富，但節(jié)奏沒有劇本緊湊，而且劇本更有幽默感。”

丁鎧：“你看了幾遍劇本？”

冉霖：“啊？”

丁鎧放慢語速，又沉聲重復(fù)一遍：“我問你看了幾遍劇本?！?

冉霖有點懵，實話實說：“一直都在看……”

丁鎧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冉霖一動不動地任由他看。

飯吃到這會兒，對方第一次給人以壓迫感，漫長而安靜的對視里，冉霖不自覺屏住呼吸。

毫無預(yù)警，丁鎧忽然輕輕念了他的名字：“冉霖……”

冉霖差點被嚇著，過了幾秒，才應(yīng)：“嗯?！?

丁鎧似有若無地點點頭：“挺好?！?

到飯局結(jié)束，冉霖也沒悟出這兩個字的真意。

唯一能確定的是回去的路上，王希的臉色不太好，冉霖仔細(xì)回憶了一下自己的發(fā)揮，覺得不能說一百分，也至少有七十，總歸是能躲的坑都躲了，偶爾還有超常發(fā)揮，不懂經(jīng)紀(jì)人究竟哪里不滿意，或者從什么地方看出了前景悲觀。

到家了?！毓⒌臅r候已是晚上十一點，冉霖第一時間給陸以堯發(fā)了微信，對方知道他今天要和投資人吃飯，也等著進(jìn)展呢。

結(jié)果回過來的是視頻邀請。

冉霖矜持了半秒，才接，以免顯得太心急。

“怎么樣？”視頻中的陸以堯應(yīng)該在酒店的沙發(fā)里，背后是窗，不過窗簾拉得嚴(yán)實，略深的窗簾色襯得他身上的浴袍更白。

“嗯？”遲遲沒等來回答，陸以堯疑惑出聲。

冉霖連忙把恨不能鉆進(jìn)手機(jī)扒浴袍的脫韁思緒拉回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道：“我覺得還行，起碼應(yīng)該有希望，但希姐的表情不太好。”

“可能比較謹(jǐn)慎吧，怕高興太早一場空。不過……”陸以堯話鋒一轉(zhuǎn)，語帶寵溺，“我更相信你?！?

冉霖?fù)P起下巴，快用鼻孔看人了：“你本來就該相信我。”

陸以堯沒好氣地點點頭，說：“行，你趕緊蹦跶吧，趁我還沒回來?！?

冉霖斜眼看他：“你回來能怎么著？”

陸以堯忽然湊近屏幕，輕聲呢喃：“你覺得我能把你怎么樣？”

冉霖渾身一酥，差點沒拿住手機(jī)，嘴上還逞能：“那我得好好想想……”

陸以堯贊同地點頭：“嗯，盡量放開了尺度想?！?

冉霖敗了。

舉著手機(jī)倒進(jìn)床里，臉已經(jīng)是烤熟的番茄：“你再這樣我報警了……”

陸以堯委屈死了，談個戀愛，光能看吃不著，頂多過過嘴癮+腦補，他就是流氓，也是可憐巴巴的流氓。

“喂，你什么時候回來?！比搅睾鋈恍÷晢?。

可憐巴巴的流氓瞬間又來了精神：“想我了？”

冉霖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特別想。”

陸以堯張了一半的嘴又重新閉上，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詞都咽了回去，哭笑不得：“怎么不吐槽了?！?

冉霖莞爾：“也不能光打巴掌不給揉啊，萬一你受不了跑了怎么辦?！?

陸以堯眼眉彎下來：“那就換你來追我?！?

冉霖想了想，很鄭重地告訴對方：“那我只追三個月，不能更長了。”

“放心，”陸以堯一臉坦然的沒出息，“三天我就同意?！?

冉霖甜滋滋地樂，情到深處，對著手機(jī)屏就是輕輕一吻。

吻完，視頻戛然而止——陸以堯嘴唇的位置，正好在紅色掛斷按鈕附近。

冉霖覺得可能是老天爺都嫌他們太膩味了。

但是蜜戀期嘛，就是化成糖稀也是可以原諒的。

……

丁鎧的回音是一周后來的。

《落花一劍》已經(jīng)播出十余集，劇情漸入佳境，收視節(jié)節(jié)攀升，很多觀眾都認(rèn)為是近年來最有江湖味的武俠劇。

王希打來電話的時候，冉霖剛剛看完這天晚上的第一集，正在趁廣告時間刷微博。

昨天的劇情進(jìn)展到唐璟玉確認(rèn)方煥之就是他的滅門仇人，結(jié)果轉(zhuǎn)頭就和方閑結(jié)拜，開始了并不熟練，但越來越堅定的偽裝——算是劇情的第一個小高丨潮。

網(wǎng)上陣營分為三派，一派挺唐，一派挺方，一派只嗑“方糖”。“挺唐派”認(rèn)為唐璟玉做的沒毛病，滅門之仇不共戴天，不告訴方閑，恰恰是顧及兄弟情義，不知該如何開口；“挺方派”認(rèn)為方閑從始至終都是無辜的，滅門他沒參與，對兄弟情真意切，結(jié)果成了個被騙的傻白甜，天天還以為和唐璟玉是好基友呢，簡直聞?wù)邆囊娬吡鳒I；“方糖派”不論是非，不辨對錯，只想給編劇寄刀片。

而且一團(tuán)混戰(zhàn)里，冉霖在明星搜索熱度中的排名悄然上升，最直觀的，就是粉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增長，每一天的微博留已經(jīng)看不過來了。

因為作品而被關(guān)注和肯定，是冉霖最幸福的時刻。

廣告終于播完，冉霖退出微博，于沙發(fā)上正襟危坐準(zhǔn)備繼續(xù)看，不料剛放到一旁的手機(jī)就響了。

冉霖拿起手機(jī)，是王希。

快晚上九點了，冉霖第一反應(yīng)是明天要趕的通告臨時有變故，不料電話一接通，王希開門見山：“丁鎧想約你吃飯。”

冉霖消化了半分鐘。

資方透過經(jīng)紀(jì)人約藝人，做法上沒毛病，但“丁鎧約他吃飯”這件事本身，就很詭異。

“他……請我？”冉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才說：“嗯，請你，而且只請你?！?

“什么叫只請我？”冉霖第一次覺得腦子不夠用。

王希嘆口氣：“就是連我都不需要，只有你和他，單獨，吃飯。”

冉霖怔住，似乎聽懂些門道了，心慢慢往下沉。

王希料定他會懂，也沒再繼續(xù)說，只耐心等著。

冉霖忽然后知后覺，問：“希姐，那天吃完飯回來你一直不高興，是不是就因為這個？”

王希也不再隱瞞：“那天我只是預(yù)感不好，今天坐實了。”

冉霖忽然有些生氣，但他忍著，沒發(fā)作：“所以和我的戲好不好，對劇本理解的深不深都沒關(guān)系，‘這頓飯’才是重點？”

“如果你問我，我覺得不是?！蓖跸２粠魏胃小酢醪士陀^分析道，“丁鎧那樣的資方，首先想要的是賺錢，在能確保盈利的基礎(chǔ)上，才會去考慮額外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戲不好，專業(yè)能力不行，連被潛的資格都沒有？”

“現(xiàn)實就是這樣，會演戲的不只你一個，別人和你能力相當(dāng)，還豁得出去，自然更有機(jī)會?！?

電視機(jī)里已經(jīng)開始播今晚的第二集了，然而臺詞都說了什么，冉霖完全聽不見。

整個房間仿佛被靜了音，只有王希的電話，是冰冷而清晰的。

“你該不是在勸我同意吧？”

王希無語：“我又不是拉皮條的?！?

冉霖囧，剛想再問，王希卻繼續(xù)道：“如果你愿意，豁得出去，我們就按豁出去的方式來，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把他回了，現(xiàn)在《落花一劍》口碑和收視都不錯，機(jī)會總會再有?！?

冉霖忽然不生氣了，只剩下哭笑不得：“照你這么比較，誰會選第一種??！”

“很多人啊，”王希想也不想，“這不只是一次男主角的機(jī)會，搭上丁鎧，以后就不愁沒資源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