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所處的小房間，是御花園的“絳雪軒”。軒是一種敞朗通透的小廳，多為半開敞式，絳雪軒前臨海棠樹，后面有個小池塘，屋檐的雨水滑落，叮叮咚咚，顯得格外的雅致。軒內(nèi)沒有太監(jiān)，也沒有宮女，只有帝輔二人。

兩人席間對坐，采用非常復(fù)古的跪坐形式，屁股后面塞一張小杌凳。朱由檢親自給朱燮元斟了一杯去年的春茶，香味淡了些，勝在這玩意是熱的，畢竟早春下雨的時候，這氣溫還是怪寒冷的。朱燮元將一杯茶吸溜見底，青白的面色紅潤了不少。

朱由檢再給他續(xù)杯，并隨即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子曰‘四十而不惑’，朱閣老如今可還有不解之事？！”

朱燮元斜斜眼看了皇帝一眼：圣人是這樣理解的嗎？他知道皇帝有些不學(xué)無術(shù)，但也不至于連這《論語》都讀不懂吧？！

不過他現(xiàn)在正處于失而復(fù)得的微妙情緒之中，還是耐心解釋道：“朱子《論語集注為政篇》中：‘不惑者，于事物之所當(dāng)然，皆無所疑，則知之明而守之固矣?！?

然后他就看見了皇帝那一臉茫然的樣子，老頭無奈嘆了口氣，說道：“陛下，臣雖然六十有余，但也不能知遍天下事，自然還是會有不解之事的。

然孔子此的意思是，及四十之歲，凡綱常倫理、善惡界限、處世準(zhǔn)則，已了然于胸且守之不疑，縱外有紛擾、事多曲折，亦無復(fù)迷茫困惑之態(tài)。陛下有此問，可見陛下心中有疑，臣得為陛下答疑，為臣之幸矣！”

朱由檢咧了咧嘴：誰說這些老頭迂腐死板的？這不照樣也會拍馬屁，還是高級馬屁，顯得不卑不亢、不動聲色的。

“是啊，朕心中有刺，心疾難醫(yī)，以至于到了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了。”朱由檢感慨一句。

朱燮元放下茶杯，挺直了坐姿，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你覺得子孫繼承長輩的權(quán)勢、財富和榮譽(yù)，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膯?？”朱由檢問道。

“陛下可是憂心勛貴之后不堪大用？我朝武官襲替，由兵部武選清吏司負(fù)責(zé)，唯有考核武藝、軍略合格者，方才允許襲替，記錄在《武職選簿》內(nèi)，武官分為世官與流官，世官僅在三品以下……”

“不，朕并非是憂慮世官能否勝任，朕問的是世襲本身是合理的么？！比如朕，憑什么可以當(dāng)皇帝？！”

“呃！”朱燮元表情凝固了：早聽畢自嚴(yán)說皇帝是“問題兒童”，如今看來，果然難搞！

“臣不敢避陛下之銳問！論世襲之‘理’，需分兩層看：

一層是歷代相沿之俗理，自商周定宗法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便成社稷傳承之慣式。非因君權(quán)天生該傳子孫，實(shí)因亂世之中，世襲能最快定人心、防奪位之亂：若君主無定嗣，權(quán)臣、宗室必爭權(quán)，天下易陷戰(zhàn)火，百姓更遭涂炭。

陛下承大統(tǒng)，表面是承祖宗之位，實(shí)則是承‘免天下動蕩’之責(zé)，此乃歷代沿世襲之‘權(quán)宜之理’。

另一層是君民相依之‘實(shí)理’，世襲之‘合理’，從不在‘血脈天生高貴’，而在‘繼承者能否擔(dān)君責(zé)’。

昔年商紂、秦二世，亦承世襲之位，卻因殘民縱欲，終致國滅；而漢文、景帝，承世襲之權(quán)，卻以輕徭薄賦安百姓，終成盛世。

可見，陛下能為君，若僅靠‘生為皇子’，是‘得位之由’，非‘在位之理’；唯有陛下能解民饑、正綱紀(jì)、保江山，使萬民認(rèn)‘此君可依’，世襲之位方有‘實(shí)在之理’。

世襲是定傳承之法，非證君權(quán)之神；陛下憑血脈得位，更需憑實(shí)績固位，民安，則世襲之位合理；民怨，則縱有血脈，亦難久安?！?

為避免戰(zhàn)亂的權(quán)宜之計么，朱由檢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很喜歡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