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品居,陰雨連綿的天色中，善殊凝神凈手，連著抄了兩遍佛經(jīng),在最后一個字符落下后，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

她身邊站著的是佛洲的小渡使，氣息穩(wěn)固，佛緣深厚,說話時透著一股普度眾生的慈悲之意：“人間局勢，自有解決之法,殿下因何猶豫,因何苦惱?！眒.biqikμ.nět

善殊也有點說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她停了停,以手為筆,在空中畫了一條線,輕聲道：“走到如今,這一步至關(guān)重要。溯侑接管妖族,以鄴都為首的圣地逐漸轉(zhuǎn)變，剩下的，唯有人族?！?

“按照扶桑樹在飛云端中的提示，沈驚時是人皇的最佳人選,可他的性格?！?

佛女推開靠近街道一側(cè)的窗,梳成小辮的長發(fā)被吹得往后蕩了下,沒了視線上的阻隔，她一眼便能看到那片沉在細(xì)膩雨幕中的宮群，“他太無所謂了,怎樣都可以,做什么都行,我不是懷疑他的能力，我見過他做事，知道他一旦答應(yīng)下來就能做好?？缮頌槿嘶?，若是沒有對這個世界的喜愛，那是個十分難熬，痛苦，而且極易劍走偏鋒的過程?！?

“殿下不妨想想溯侑，他算不上個好人，可如今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好事?！眮碜苑鹬薜男《墒箿芈暤溃骸吧蝮@時跟在殿下身邊多年，耳濡目染下，性格或許早有改變，不然扶桑樹也不會有那樣的暗示?！?

“罷了?！狈鹋龜[了下手，道：“你去將他叫來，我再問一問?！?

沒多久，沈驚時走了進(jìn)來。

他像是才去淌了雨，肩頭的衣料和用玉冠束起的發(fā)絲都沾著雨水，卻并不顯得狼狽，反而像棵如魚得水，長得蓬勃昂揚的樹。

“殿下叫我？”沈驚時笑著湊到桌前看了看，揚了下眉：“今天就寫兩遍？”

“你這又是做什么去了？”善殊忍不住問。

“看隋家人在一樓組局玩酒牌，手癢，跟著上桌玩了幾把?！?

沈驚時卷了卷自己濕噠噠的衣袖，長長舒了一口氣：“我現(xiàn)在信九鳳的話了，隋瑾瑜那個腦子確實不大靠譜。他喊著溯侑去玩酒牌，半天下來不知喝了多少杯，醉得熏熏然還想著問溯侑喜歡什么，想要什么，現(xiàn)在被忽悠著去鄴都了。”

“我就說，溯侑現(xiàn)在心心念念早點辦完這堆棘手的事好回鄴都陪薛妤呢，哪來的時間陪他們玩酒牌。”

善殊點了點窗對面的黃花梨凳椅，道：“你坐，我有事和你說?！?

沈驚時坐下。

“是朝廷的事。”善殊說起正事的樣子格外耐心，卻不溫吞：“我用靈符和薛妤聊過，溯侑如今的實力僅次于薛妤，在圣地傳人中都屬頂尖之列，回隋家后會進(jìn)入祖地，三地盛會結(jié)束后將與楚遙想一起接手妖都，這邊沒什么要我們操心的。但朝廷這邊，裘家萬年底蘊并不會在一夕之間轟然瓦解，昭王妃肚子里的孩子極有可能會成為新的帝王。”

沈驚時沒想到這一出，有點詫異地看過去。

善殊接著道：“扶桑樹雖為萬物之長，擁有足以撼動一切的能力，但終歸有別于天道，它只會在局勢徹底失控，且世間面臨難以渡過的情況下出面。而即便到了那個時候，它也只能引導(dǎo)，而非自己出手解決一切。兩大圣物受到的束縛極多，據(jù)蒼琚說，遠(yuǎn)古那場魅禍，扶桑樹出世一次，元氣大傷。”

“所以很多時候，世間是什么樣子，不在于圣物如何，而是當(dāng)下的人如何，我們?nèi)绾??！?

支撐起世間的，是諸多百態(tài)的生靈，是寬容，正義，勇敢，美好向上的一切，而非一棵樹。

簡單來說，除了毀天滅地的事，其他時候，可以當(dāng)扶桑樹不存在。天機書倒是存在感極強，執(zhí)著于用做任務(wù)培養(yǎng)年輕一輩，動不動就惹得他們跳腳，可沒見它有什么大展神威的時候。

“我和阿妤的意思是，先見昭王妃，若是可以，你去當(dāng)攝政王，以人皇另一脈的身份去教那個孩子為君者該有的品行，同時肅清朝堂，清除裘桐在世時留下的隱患。這應(yīng)該也是裘桐臨死前的布置和安排?！鄙剖庠掝}轉(zhuǎn)了下：“所以，我們有兩個條件?！?

“一，和金鑾殿上那些大臣說清楚，這個孩子日后若是做出任何與裘桐那樣偏激的行為，將被即刻廢除，由你登位。二，在這之前，我們需要用祖地內(nèi)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詢問此法是否可行?！?

說完，善殊看向沈驚時，道：“這樣，你可有異議？”

沈驚時不由笑了下：“還有這種好事呢？”

“你坐好點。”善殊看了他散漫的坐姿一眼，認(rèn)真道：“不是什么好事，你要面臨的阻力不小，朝廷的內(nèi)政，我們沒法幫你，還有那些朝臣，并不好對付。除此之外，未來這數(shù)十年，你的修為將被封存，你會體驗到凡人的病痛，衰老，若是中途死亡，我們也沒辦法?！?

沈驚時看了善殊兩眼。

其實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他仍能記得剛被善殊救回去的樣子。他那個要死要活，爛成一灘泥性格，說實話，若是放在薛妤手下，三天都活不過。

善殊是一個柔韌，堅毅，又溫柔到極致的女子。最無奈的時候，也只是與他面對面坐著，問他到底是怎樣想的。她不強求一個人，也不否定一個人，總能從泥污中發(fā)現(xiàn)別人那么一星半點閃閃發(fā)光的地方。

沈驚時拉開凳椅站起來，道：“我呢，沒什么大理想和抱負(fù)，但也算讀了數(shù)十年的圣賢書。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點，還是記住了。”

“放心。”他將袖邊放下來，看向善殊時，帶著點飛揚的笑：“保管給你看個干干凈凈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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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妤加封大典前一夜，鄴都是難得的好天氣，夜里星云流轉(zhuǎn)，點點生輝，因為住進(jìn)了許多來客，燈盞從一端點到了另一端，像長長的兩條發(fā)光彩帶。

夜深，九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jìn)薛妤的書房里，在被結(jié)界擋住后抬手敲門似的扣了下，薛妤放她進(jìn)來了。

“我是實在沒事做了。”九鳳道：“善殊沒來，音靈也沒來，路承沢蠢得我不想看，陸秦說兩句就被我氣跑了，蒼琚倒是有點意思，但我和他說多了容易手癢，怕打起來?！?

說來說去，就一個意思，大小姐無聊了。

“自己坐。”薛妤看了她一眼，道：“想吃點什么跟從侍說?！?

“你放心，我從來不委屈自己?！本砒P懶洋洋倚門站著，看她在這個時候都在奮筆疾書寫東西，不由意興闌珊地嘖了聲，道：“告訴你個消息，沉瀧之剛聯(lián)系了我，溯侑也過來了?！?

薛妤動作停了停，而后放下了筆。

九鳳確實沒有這種需要提到別人，才能讓另一個人正兒八經(jīng)看她的經(jīng)歷，大概是覺得新奇，也像是覺得好笑。

她點了點伺候的女侍，示意她搬張凳子到薛妤身邊，自己緊接著坐下來：“我就是挺好奇，你們兩這個情況。”

兩個人都坐著，又離得近，薛妤一抬眼，就看到九鳳那張明艷的臉，以及脖頸一側(cè)明艷艷的曖昧吻痕。

“……你，怎么回事？”薛妤罕見有些遲疑地點了點她脖頸一側(cè)，神情難以喻。

“嗯？”九鳳手指撫了撫她指的地方，很快，明白了什么，道：“風(fēng)商羽前幾個時辰到的，大概，咬得狠了點?！?

薛妤沉默著不說話了。

“那個什么。”九鳳將話說得明明白白：“我這次是拿了錢過來和你談一談的?！?

“隋家？”薛妤別開視線：“什么數(shù)額能請動你親自來一趟？”

就論花錢這方面來說，隋瑾瑜稱第一，九鳳就能排第二，屬于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鋪張浪費的程度。

“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不我們也這么多年的交情了，說起來，溯侑還是我看著長到今天這個程度的。就飛云端里，你們兩成親我還添了妝，這不得來問一問？”九鳳用手肘托著臉頰，沒骨頭似的支撐著，媚眼如絲，眼里還有潮濕的，未完全褪去的情潮。

“談什么?！毖︽⒈痪砒P壓住的一張紙抽出來，簡意賅：“你說。”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隋遇矯情，覺得你救了溯侑，他們才認(rèn)回人就這么跟你談東談西的不好，想讓我來問問，你這邊是個怎樣的打算。”九鳳道：“我也挺想知道的，你對我們妖都未來的另一位主君是個什么意思?！?

“我和他在一起?！甭牭竭@，薛妤終于開口，她擰著眉，問：“你們看不出來？”

九鳳難得噎了噎。

“看得出來，全世界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她頗有興致地與薛妤對視，低聲道：“這不，你是鄴都未來的女皇，溯侑現(xiàn)在又屬于妖都，你們兩要是成親，估計得提前做不少準(zhǔn)備?！?

圣地掌權(quán)者和妖都掌權(quán)者結(jié)合，三地局勢全變，確實不是一件隨便的小事情。

但她好像沒這個打算。

這就足以引人深思了。

“溯侑嘛，才開始跟著你的時候可憐兮兮，一無所有，你救他，又教他，還栽培他，所以哪怕現(xiàn)在他身世大白，有了自己的底氣和親人，也將你看得極為重要?！本砒P說到一半停了下，像是在思索接下來的話該怎么委婉地提。

但她就不是個能委婉的性格。

“但他對你而，可能就是個——那什么，你是只打算跟他來一段露水情緣？”

看著薛妤開始皺眉，一臉“你是怎么得出這種結(jié)論的”的神情，九鳳舔了下唇，換了個姿勢坐著，道：“你可別這么看我。隋遇找我的時候，臉上那個惆悵，比沉瀧之罵娘的聲音還重些，我聽說，溯侑剛開始沒打算回妖都，他找溯侑談的時候，是從你的角度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連帶著搜羅了不少好詞夸你，他才說考慮一下?！?

“那會你不是為君主印的事提前回鄴都了么，累成那樣，你一走，他就開口答應(yīng)回妖都接管正事了。”

薛妤沒料到是這個開頭。

她在感情這事上沒想很多，喜歡就喜歡了，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坦蕩磊落，也絕非一時心血來潮。

可在她看來，成婚，那是日后的事，是在人間局勢平穩(wěn)，弄清君主印的去向，以及知道莫名重來一回的原因和契機之后——總之，不該是兵荒馬亂的現(xiàn)在。

“看吧，我就知道你沒想這些?！本砒P笑了下，說服自己似的：“也是，要是談情說愛上你都天賦異稟，那真是不給別人活路了?！?

薛妤確實不通這一點，她就那樣抬眼看著九鳳，眼神清澈，像兩顆圓溜的琉璃珠，透著點冷，但不明顯。

“他還說了什么?！毖︽?。

“別的也沒什么，他不敢對你說重話，大概意思就是想說，如果你沒那個意思，希望你能看在溯侑處處為你著想的份上，好好說清楚，話說得也別太絕情，讓那位小公子有個接受的過程?！?

“他說的話你聽聽就過了，接下來是我要說的。”

當(dāng)初九鳳在自己和風(fēng)商羽的問題上較了不少勁，但給別人分析情感問題，特別是看起來就一竅不通的薛妤，那種成就感，真是難以說：“其實照我看，你對溯侑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你覺不覺得，自從你們兩有點苗頭后，他在你面前就特別不一樣？”

薛妤默了默，站起身轉(zhuǎn)了下椅子，跟九鳳面對面坐著，道：“怎么不一樣。你接著說?！?

“你對他而，既是君上，又是良師，現(xiàn)在還加了個更上一重樓的男、女關(guān)系，你自己冷得不大愛說話，和他很多時候談?wù)摰挠质钦拢f起來，人比你還小，這身份的轉(zhuǎn)換，肯定不習(xí)慣。”

“我第一次見溯侑的時候，是在山海城吧，因為云籟那事。那個時候，他還挺有性格，又冷又橫，別人一靠近，他身上就炸刺，也就對你親近幾分。后來再見就好多了，談笑風(fēng)生，從容自若，有種少年天驕的獨有朝氣?！?

“但就最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刻意摒棄自己那些東西。”九鳳側(cè)著頭，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種感覺：“就是好像要把自己穩(wěn)重，成熟，美好的一面通通展現(xiàn)在你面前，竭力做到最好，像一朵花，要剪掉綠葉和枝干，只留下最美麗的部分給你觀賞?！?

“給人的感覺，就是要用這些去留住你?！鄙踔潦怯懞谩?

不知是被哪句話戳中了，薛妤落在凳椅扶手上的手指倏地動了動。

“你看，你沒想過以后，也沒說要給他一個什么名分，照我看，可能連喜歡都沒對他說過幾句。這真的，換誰誰都得患得患失。”

薛妤細(xì)細(xì)地將她這些話想了兩遍，覺得不無道理，她緘默著，片刻后動了動唇：“別瞎說。不是露水情緣?！?

“行，你想明白了就行，我也不多說了?！本砒P拍了下她的肩，揶揄著道：“最近事是有點多，政事上我?guī)筒涣四悖@方面，你要有不懂，問音靈，問我都行。善殊就算了，她和你半斤八兩?！?

第二日一早，薛妤的宮殿內(nèi)便涌入了數(shù)不清的從侍，她端坐在巨大的銅鏡前，身后站著為她盤發(fā)，戴頭飾的人，而眼前，半蹲著個臉盤小巧的女侍，拿著沾了溫水的帕子擦去她唇上才涂上的顏色，換了種更鮮艷的紅。

半晌，她被經(jīng)驗老道的嬤嬤要求站起來，開始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皇太女禮服。

皇太女禮服有著長長的廣袖，及地的裙擺，視線所及，顏色呈現(xiàn)一種金紅交織的深郁莊重，袖邊和卷邊處嵌著大小一致的寶石與明珠，與衣領(lǐng)處別著的鳳翎交相輝映。

一般人，真壓不住這樣的衣裳。

但薛妤站著，舉手投足間氣質(zhì)渾然天成，那些附庸的外物都成了襯托繁花的枝葉，再抬眼一看，銅鏡中的女子云鬢霧鬢，明眸皓齒，儀態(tài)萬千，不論容貌上還是氣度上都是形容不出的出色。

怕薛妤無聊，朝華特意松口，讓老老實實去后山劈了段時間柴的朝年進(jìn)殿陪薛妤說話。

要說別的方面，朝年可能不怎么擅長，但要說陪著聊天，動嘴皮子，除了無聊起來的沈驚時，朝年至今還沒有對手。

所以這亙長的兩個時辰，薛妤耳邊的聲音一直沒停下來過。

“殿下是沒看見外面的陣仗，來了不知道多少人?！?

“九鳳和蒼琚殿下前天跟著殿下一起回來的，今早差點打起來，被風(fēng)商羽攔下了?！睕]等薛妤問緣由，朝年自己就噼里啪啦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九鳳提起了太華那位準(zhǔn)太子妃，就……說起蒼琚殿下那次人盡皆知，廣為流傳的風(fēng)流韻事?！?

九鳳那張嘴巴，面對不喜歡的人，句句往人心坎上扎。

“打不起來，他們知道分寸?！毖︽タ粗R中晃動的人影，突然開口，問了個令朝年始料不及的問題：“平時在殿前司，你們和溯侑相處得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