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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7 章 第 87 章

第87章

鄴都此刻正值初夏,氣溫還沒有升上來,花草長得正茂盛,葉片是翡翠一樣深凝的綠色,眾星捧月地襯得滿團的繁花,一簇簇拱到眼前,生趣盎然。

沉羽閣三樓的雅間中,溯侑出去后,屋里便陡然安靜下來。

隋瑾瑜喉嚨梗了梗,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兄弟相認后,除了那句失陪,溯侑沒和他說過第二句話,既沒問曾經(jīng)的事,也沒提起今后去留。那樣的姿態(tài),明明白白地向隋瑾瑜傳遞著一個意思。

——他的事,全歸薛妤管。

這跟隋瑾瑜想的不一樣,半點都不一樣。

來前,他曾仔仔細細地看過溯侑在鄴都的卷案,知道他現(xiàn)在這個公子之位是要做實事的,說出去再好聽,那也是臣下。

就像現(xiàn)在一樣,有什么棘手的事要做,他得立刻就動身。

跟妖都逍遙自在的小公子簡直是天差地別的兩種待遇,兩種身份。

而不管他是失望,生氣,亦或是無法理解,只要他愿意回去,隋瑾瑜和家里那么多人,總能將兩百多年前發(fā)生的事解釋清楚,之后的關系可以慢慢培養(yǎng)出來。

畢竟是血親。

可溯侑表現(xiàn)得太鎮(zhèn)定,太淡漠了,好像有一個兄長沒一個兄長,對他而,沒什么影響和差別。

面對薛妤,隋瑾瑜反而更自在一些。

他清了清嗓子,才要開口,便見薛妤慢悠悠地捧著茶盞像上掀了掀眼皮,打斷了他到嘴邊的長篇大論:“隋公子,道謝的話你已經(jīng)說過許多遍了?!?

“我不喜歡聽這些?!?

挺好,這個薛妤和他從別人嘴里了解的就很一致。

隋瑾瑜對她表現(xiàn)得十分客氣,聽得出來,那種感激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此刻聽了薛妤的話,他終于收斂臉上的笑意,變得鄭重起來:“薛妤殿下,十九是隋家的小公子,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從前他流落人間,不辨身份,是我們失職,可今日相認后,他不適合再留在鄴都。”

像是知道自己的話多少顯得唐突,隋瑾瑜從身后從侍托著的銀盤中拿出兩枚靈戒,親自起身放到薛妤手邊,話語中是說不出的誠懇:“這些年,十九能活下來,一路走到今天,全仰仗殿下出手相助,提攜之恩,家父家母因為百年前的舊事,至今仍處于閉關中。我聽聞十九的消息,來得匆忙,這些東西,是我隋家一點小小的心意,還請殿下收下?!?

薛妤的視線在他那雙和溯侑有一兩分相似的眼睛上落了落,沒動。

身為鄴都未來的君主,她確實不缺這些東西。

隋瑾瑜再一次感到了棘手。

“他和其他臣子不一樣,從前我允諾過他,今后是去是留,皆隨自己心意?!毖︽⒛敲鹅`戒推回去,聲音談不上冷淡,也說不上熱切:“你不應該征求我的意見?!?

“你剛才看到了,他不想和你回去?!?

一針見血,一劍封喉的本領,隋瑾瑜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他噎了下,又沉默了半晌,說出來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說服薛妤:“十九從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乍一蹦出來,他肯定不能適應,加上當年的那些事不能在一時間釋懷,但這些都不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們從未放棄過他,血肉至親,沒什么是說不開的?!?

薛妤不置可否,指尖拂過茶盞杯口,道:“我曾聽九鳳說起過,隋家兄妹眾多,團結一心,關系十分不錯。”

九鳳的原話是,隋家里面住著的全是一群不怕死的狼崽子,以隋瑾瑜為首,有一個算一個,蠢得腦袋里像進了水,那身實力像是用腦子換來的,還可護短,一個出事,其他的全都要上,攔都攔不住。

末了還要加一句,遇見這種高居妖都第二的瘋子,算是她九鳳倒了大霉。

“十九信任殿下,初初接觸,他對我和家里其他人反而懷有戒備之心,隋家家中情況,我先同殿下說一遍?!奔词箖扇松矸菹喈?,可在這個救了自家弟弟的鄴都公主面前,隋瑾瑜平時的桀驁俾睨全收了個干凈:“從遠古至今,隋家都處于隱世的狀態(tài),直到出了十九的事才逐漸出現(xiàn)在世人眼中。從前族人不顯,我們這一脈嫡系子嗣也并不豐盈,這樣的情況在我父輩這一代才有所改善?!?

他低聲娓娓道來:“我父親那一輩有兄弟六人,而到了我們這一代,兄弟姐妹總共十九位。因為自幼在一起長大,族中也有祖訓,沒有勾心斗角,爭強好勝那回事,所以感情都十分不錯?!?

“天攰一族。”薛妤靜靜地聽完,而后看向面色凝重起來的隋瑾瑜,道:“嫡系子嗣能這么多?”

世間之道,處處制衡,人族是所有種族中繁衍最快,最多的種族,不論嫡支庶支,他們能有怎樣的成就,全看個人天賦和努力??裳宀灰粯?,強大的血脈往往決定了種族的強弱,可相應的,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嫡系子嗣會非常之稀少。

看看九鳳家就知道了。

若是血脈強大,后人還多,這讓別人怎么活。

“十九他特殊一些?!彼彖た嘈σ宦?,道:“說實話,我們這一支,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天攰,只是有幾分稀薄的血脈,從遠古的災難中僥幸遺留下來罷了。”

真正的天攰,不論老少,無一例外,全死在了與魅對決的最終一戰(zhàn)中。

可即便如此,也確實如薛妤所說,他們這一脈不該有這么多人。

這一切,均是因為十九。

他不僅是真正的天攰血脈,還是萬年難得一見的瑞獸,瑞獸是天地寵兒,得天獨厚,在他還未出世時,便有氣運冥冥之中降到了天攰一族中。隋家能興盛至此,跟這場氣運脫不開干系。

可天道總是這樣,給了點好處,就要立刻造化弄人的來一場世事無常。

薛妤看著他,抿了下唇開口:“你們兄友弟恭,其樂融融,于是覺得這世間沒有血親說不開的事,但他不同。”

“他不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

“親情于他,并非不值一提,可對經(jīng)歷過一次失望并因此陷入絕望中的人來說,不會輕易嘗試第二次?!?

隋瑾瑜頓時正襟危坐,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虛心開口:“說實話,當年的事亂而雜,族中之人在十九走丟后三四天才得知消息,塵世間眾生蕓蕓,他當時又才那么大點,三四天的時間,足夠有心人帶著他輾轉三四個城池,找起來有如大海撈針?!?

“而且?!彼D了頓,接著道:“天攰的身份不方便往外說,我們后來找人,一直有所忌諱,所以這么多年,我們對十九的過往依舊不清楚?!?

即便妖都不怎么步往人間,可在一代接一代人的耳濡目染中,那就是臭名昭著,惡行累累,若不是妖都五世家實力強勁,能與圣地比肩而立,早就被群起而攻之了。

在這樣的前提下,怎么往外找人,說隋家丟了一只天攰?

有個九鳳就夠一些人間門派,朝廷官員義憤填膺,叫囂咒罵的了,再出個天攰,溯侑根本活不下來。

“殿下若知道,可否與我明說?!?

薛妤動作微頓,在隋瑾瑜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才慢慢往外吐出音節(jié)。

身份使然,她的聲音并非那種備受男子喜歡的江南小調(diào),溫柔儂語,而是透出一種清澈的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如流水潺潺之音。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羲和的審判臺……”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溯侑被廢除修為,渾身是傷,只穿了一件寬大的囚服,風一吹,囚服上立刻就印出了道道血痕。

那時候,少年眼神里布滿了桀驁與不馴,根本沒想過能活下來。

因為前世佛女的一番話,薛妤救了他。

“……他很聰明,也很聽話,懂得知恩圖報,我起了惜才之心,想將他留在鄴都,留在身邊做事。”

隨著薛妤的描述,隋瑾瑜仿佛看到了關于溯侑的那些他從不知道的過往。

好在,即便在審判臺前受盡苦楚,他之后仍遇見了真正能欣賞他,給他最好發(fā)展機會的君主。

既不幸,又萬幸。

薛妤慢慢陷入回憶中,聲音微低:“他領悟能力強,又有能力,可曾經(jīng)的性格總是太偏激,我覺得這不好,為此,曾幾次說過他?!?

她很少有這樣長篇大論提起一個人的時候,說他的優(yōu)點,也說他的缺點。m.biqikμ.nět

雅間里坐著的兩個人,一個說得認真,一個聽得專注,直到她無意識地動了動睫毛,才像是倏地打破了某種節(jié)奏:“……他很爭氣,沒有令人失望,只用了十年便出洄游,成為殿前司的指揮使,他出來后,與我在螺洲共同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而后,遇見了飛天圖圖靈,那個叫璇璣的女子能探讀人的記憶。

也就是在那個任務里,她才知道,他閉口不提的曾經(jīng),他偏激執(zhí)拗性格的由來。

所謂怎樣的因,就得怎樣的果,這話一點都沒錯。

薛妤說起溯侑的童年,玄蘇一家如何對他,說起那瓶在天寒地凍雪夜中潑到他手上的蝕骨水,也說起百年之后為了一顆妖丹,他被那些人以“親情”為誘,一步踏進要命的陣中。

因為羲和的失察,因為世人的偏見,沒人管他的是與不是,他被壓入羲和大牢,受盡刑罰,一句冤都不為自己喊。

沒有人會信他。

隋瑾瑜臉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了,他握著拳,覺得薛妤的每一字都像是天上落下的冰刀子,將人割得頭皮血流,呼吸鈍痛。

半晌,他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氣,手掌撐在額心處,好像這樣就能支撐住瀕臨崩塌的情緒一樣。

說完最后一個字,薛妤眼中也泛起不一樣的漣漪,她道:“或許來之前你的想象是他自幼跟在我身邊,長在鄴都,無人苛待欺負他,長大后手握重權,成為鄴都說一不二的公子,可這不是他?!?

她一字一句道:“錦衣玉食,備受重用的不是他,相反,寄人籬下,小心翼翼,遍體鱗傷的才是他?!?

一瞬間,隋瑾瑜連呼吸都滯住了。

他沒法想象薛妤說的那種場面,一點都不能想。

這個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方才那句信誓旦旦的血親之論天真得可笑。

在他被同齡人欺負,排擠,唾罵時,在他承受蝕骨水的劇痛,羲和的牢獄之災,命都差點保不住時,血親在哪呢。

“他……”隋瑾瑜才說了一個字,便說不下去了。

薛妤站起身,就那樣看著他,神情依舊顯出一種沒什么溫度的冷漠:“我今日坐在這里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們心生愧疚和補償之意,只是一樣,別以親人的名義逼迫他做什么?!?

“東西我不要。鄴都事務繁重,我至于此,就不多留了?!?

隋家六叔隋遇匆匆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隋瑾瑜捂著臉,模樣木然而頹唐的一幕,他在空曠的雅間里左右看了看,一梭子打在隋瑾瑜手肘上,眼皮跳了下:“人呢?”δ.Ъiqiku.nēt

“六叔。”隋瑾瑜遲鈍地敲了敲椅邊,道:“十九啊,他剛走?!?

緊接著,他便將之后發(fā)生的事,以及薛妤說的那些話都復述了一遍,最后說得聲音都哽了一下。

一同趕來的沉瀧之見多了九鳳被隋瑾瑜油鹽不進的樣子弄得跳腳的模樣,但這種情形,真是頭一次見,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隋遇的心思完全不在隋瑾瑜身上,他聽完,就那樣抱臂環(huán)胸地看著他,從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話語要多冷酷有多冷酷:“所以你不會要告訴我,現(xiàn)在就準備在這破閣樓里守著守到他辦完事回來再見你吧?”

“你有沒有腦子的?”

沉瀧之誒了一聲,回過味來了:“話也不能這么說,我們沉羽閣的雅間設置在哪都是前三之列,破這個詞,真是當不上,當不上。”

隋瑾瑜被隋遇罵慣了,此刻一臉麻木地仰著頭聽聽他的高見。

“你在我們兩面前哭有個屁用,這么能掉眼淚,不會在你弟弟面前掉?”隋遇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都說了他那邊要辦的是棘手事,隋家是擺設?你是擺設?不會去幫忙?”

“隋瑾瑜,真不是我說你,就你這樣,十九能跟你回去才真是奇了怪了。”

隋瑾瑜被薛妤說得懵住的思路被這么夾槍帶棒的一打擊,頓時回過味了,他拍著案桌站起來,看向沉瀧之,道:“傳送陣呢?通往皇城的傳送陣在哪?!?

沉瀧之忍不住道:“那個開一次真的很貴……”他的話音在隋遇懶洋洋的笑意中漸漸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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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侑是在三天后到的皇城,因為人皇病重,這座往日最熱鬧宏大的城池也開始收聲斂色,極為低調(diào)地沉寂下來。幾天之間,街頭巷尾掛著的大紅燈籠都撤下去不少。

隨著一天比一天戒備森嚴的皇宮,皇城底下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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