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些雷電第一次落在村子里，過去十年了。”

“那片海在這之前就叫雷霆海？”薛妤問著，同時走到溯侑身側(cè)，凝神看著地下成型的推溯陣。

里面有絲狀的靈光一圈圈盤踞著游動，像一條巡視領(lǐng)土的靈蛇。

“不，是后來出了事之后，叫的人多了，大家才跟著都這樣叫了。”村長在一旁補(bǔ)充說：“從前那海叫九鳳海。”

“九鳳？”薛妤驀的抬眼，問：“你們供奉時也這樣叫？”

一邊，溯侑也像是想到什么，他漫不經(jīng)心地丟掉手中的小枯枝，施施然抬起一雙桃花眼，烏黑的瞳仁里仿佛時時綴著山風(fēng)般清涼的笑意，在燈火下乖得令人心動。

老村長被他們的反應(yīng)弄得有些不知所以然。

跟其他圣地、門派來的弟子不同，這次鄴都來的人以眼前的女娃娃為首，她從始至終都表現(xiàn)得很冷靜，這么明顯的語氣波動，老村長還是頭一次聽見。

“是、是?！崩洗彘L踟躇了下，努力回想那些尚還留存在腦海中的小細(xì)節(jié)：“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哪知道海里住著的是何方神圣，但既然選擇祭祀，若是連個名姓也不說，那這份心意豈不是白白打了水漂？索性那海叫九鳳海，我們便稱海里的那位為九鳳大人?！?

“它應(yīng)了？”

“這應(yīng)不應(yīng)的，我們也拿捏不準(zhǔn)，不過自那之后，村里的人出海確實(shí)很少再出事?！?

沒有拒絕，其實(shí)就是應(yīng)了的意思。

薛妤若有所思，心里有了數(shù)。

一路到村子最里頭，三三兩兩的石屋佇立著，那些被雷電驚醒的婦人們牽著自家孩子，一面暗暗垂淚一面彎著腰在村里壯年們從前邊拖回的樹木斷枝中細(xì)心挑揀。sm.Ъiqiku.Πet

不遠(yuǎn)處，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年坐在木凳上，手里拿著鑿刀和小斧頭，將那些被挑選出來的樹快速砍斷，開始接下來的精雕細(xì)琢。

這一幕映入眼底，老村長像是看穿了他們眼中的疑問，不等他們開口問，便自顧自地解釋了：“我們這些村落本就是靠著海過日子，十年前開始發(fā)生那樣的事，大家連睡覺都恨不能睜著一只眼，哪敢再出海?？蛇@么下去總不是個招，人總得吃飯，總得活下去。”

“于是你們就看上了這些雷擊木。”薛妤一眼掃過眼前的情形，心底如明鏡似的敞亮：“你們在村里種了許多樹，雷劈過后撿些品相好的加工成珠子、手釧，販給大城池里有需求的人家。世人皆知雷電之力可以鎮(zhèn)家宅，驅(qū)邪祟，愿意出高價收購的人往往不在少數(shù)?！?

朝年沒想到人還能想出這種賺錢的法子，忍不住嘖的嘆了一聲。

薛妤說話的時候，溯侑就安安靜靜匿在夜色中看，流水般的長發(fā)被束帶松松系著，整個人像一條無辜釋放媚態(tài)的美人蛇。

她的唇形狀優(yōu)美，在橘色火把的照亮下顏色嫣紅，像從前他在皇城中看過的一種名貴花，艷麗到幾乎咄咄逼人的程度，偏偏眼神冷漣漣的，連帶著如珠玉般的聲音也沒了溫度。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比你們靠打漁生活更省力，來錢更迅速吧?！?

“所以這也是大難臨頭，附近幾百個村落卻少有人舉家搬遷的原因所在。”

所謂富貴險中求，說的就是眼前這幅情景。

老村長樹皮似的臉顫抖了幾下，最后無奈地嘆了一聲：“仙長教訓(xùn)的是，不過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是塵世燈還在，若是那海不動蕩，誰會想冒著生命危險賺這種錢呢?！?

薛妤審過太多的案子，見過太多的離奇事。誠然，一些雷擊木不算什么，村里人想賺錢也沒有任何錯，可結(jié)合先前老村長說的那些話語，變成了千絲萬縷的兩條線盤踞在她腦海中。

一個不傷人，只劈樹的大妖，一群不搬遷，冒著生命危險守在村里的人，還有突然消失的塵世燈。

是誰習(xí)慣了遍地?fù)旖鸬纳?，不想再過風(fēng)淋雨曬，大浪當(dāng)頭的打漁生活，趁人不備偷走塵世燈。

還是有誰暗中飼養(yǎng)大妖，亦或者以物換物，達(dá)成交易，讓海里的東西源源不斷送來免費(fèi)的雷電。

這些都是憑空想象，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可流出去的雷擊木對人有損害是真，妖物會借此尋人害人也是真。

“女郎?！毖垡娧︽ツ樕焕洌鸵_口，溯侑忽的開口喚了她一聲。

因?yàn)橐粓鲂钪\已久的雷雨，導(dǎo)致海邊天氣驟降，凜凜寒風(fēng)中，他穿得格外單薄，像是著了涼受了寒，眼里被病氣氤成霧蒙蒙一團(tuán)，臉色格外蒼白，腮邊卻薄薄掛著兩點(diǎn)暈紅，像是臨時補(bǔ)了淺淺一層脂粉。

“別動怒?！?

他聲音不似尋常男子的粗獷，而是少年獨(dú)有的一點(diǎn)軟和意氣。

兩相對視，薛妤倏地想起眼前站著的這個，才剛過兩百歲，比她晚出生整整五十年。

用善殊的話來說，還是個孩子。

她閉了下眼，將頭偏向一邊。

稍稍安撫住冷艷高貴的鄴都公主，溯侑朝前走了兩步，再抬起臉，抬起眼時，儼然是老一輩最喜歡看到的溫柔，謙遜，得禮，他勾了下唇角，道：“老伯見諒，我們女郎不是在指責(zé)什么，只是有些生氣?！?

薛妤望過去。

“大妖施法降下的雷電和天生雷電并不屬于同一種，恰恰相反，它們作用全然相悖。這些雷電里附著著大妖的力量，對它們而，這些枝丫是一種信物，誰持有它們，誰就會得到它們的關(guān)注?！?

他的聲音如三月綿綿春雨，字字都仿佛帶著淺而淡薄的笑意：“這些東西流出去，落到別人手中，后面真要發(fā)生了什么不如人意的事，鬧起來，豈不更麻煩?！?

老村長這才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手掌，道：“多謝小郎君告知。誒！我們這等只通俗物的鄉(xiāng)間野人，哪里懂得這么多，真是罪過，大罪過?！?

說完，他又看向薛妤，連著說了幾聲對不住，又道：“仙長放心，這后面的事就交給我來處理，保管這些珠子再不會流半顆出去?！?

薛妤靜靜凝著那只漂亮得幾乎不像凡物的妖鬼，想，這應(yīng)該是這幾天來，他說過最長的兩段話。

然而里面每一個字，每一段句，全部踩在了她的心上。

她想說的話，全讓他以另一種委婉的，充滿暗示意味的語方式表達(dá)出來了。

再看看一邊一頭霧水的朝年和輕羅，饒是以薛妤今日的眼界，心性，也不得不承認(rèn)。

此刻站在眼前，美得不似凡物的少年，不僅擁有最頂尖的天賦悟性，還生了顆令人羨慕的九曲玲瓏心。

聰明。

還會偽裝。

須臾，薛妤才動了動唇，語氣和緩下來：“妖物的事，交給我們來解決。”

說完，她轉(zhuǎn)身踏向老村長給他們安排的石屋，朝年，梁燕和輕羅旋即跟上。

溯侑是最后一個邁動步子的，老村長還在他耳邊念叨：“多謝小郎君提點(diǎn)，我這是老糊涂了，老糊涂咯?！?

他嘆了一聲，有些感慨地道：“小郎君是個好人。”

溯侑聽了這話，頓了下腳步，橘色的火光映著他半邊側(cè)臉，現(xiàn)出一種軟絨絨的溫暖乖巧之意。

好人。

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聽到某種笑話般提了提唇角。.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