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以前總以為,南蠻懶隋是天性,但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天氣太熱,才是南蠻人不愿意干活的原因。
在這樣的大熱天里,空氣還極度潮濕,躺著都不停地流汗,更別說干活了。
他吮好椰子中的甜水,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準備把蕉葉傘,待我去看望一下韓相。”
旁邊的小吏點頭躬身退了下去,去做準備了。
半個時辰后,王安石出現(xiàn)在一間木制架構(gòu),但房頂和墻壁卻是用茅草做成的兩層小樓前。
王安石從樹蔭處迂回走到樓前,他是一點都不再想曬到這瓊州的陽光了。
又烈又毒,查多點人都難受得要命。
相比本地的土著倒是沒有太大的關系。
走到門前,便看到韓相的管家正在房中煎著湯藥。
這天氣本來就熱,再一生火,房中有種蒸籠的感覺。
頓時王安石就不想進去了,他下意識摸了把自己的臉,都是汗水,脖子更是沾糊糊的難受之極。
只是他猶豫了會,更是忍著熱浪進到房中,稍稍抱拳說道:“學生王安石求見韓相,敢問韓相現(xiàn)在可方便見客?”
他比韓琦年輕,官職也比韓琦低得多,自然得用學生這個詞來稱呼。
這管家是個中年人,身上的衣衫已經(jīng)濕透,正在給小爐子扇著火,聽到王安石的聲音,他轉(zhuǎn)身身來,抱拳彎腰說道:“王郡守,我家老爺在二樓躺著,正睡著?!?
“韓相身體如何?”王安石問道。
中年管家臉色黯淡,微微搖頭:“老爺時醒時睡,一天到晚都在說著囈語。本地的巫醫(yī)換了三個,都沒能好轉(zhuǎn)。”
“說到巫醫(yī)……”王安石眼神微動:“若是陸天章在此就好了?!?
中年管家露出些恨意:“他在此亦不會救老爺?shù)?。幾個前月,慫恿包黑炭參我家老爺?shù)?,就是他。亦不知道老爺何處得罪了他,居然要下此狠手?!?
王安石沒有接話,對方只是個中年管家,與其討論政事,無異于是自掉身份。
更何況王安石很清楚陸森為什么要把他們兩人弄到瓊州來。
他能理解陸森的做法,但這不借他沒有恨意和惱怒的心思。
官家都不追究我們的責任,你一個方外之人湊什么熱鬧!
這大概就是王安石現(xiàn)時對陸森的看法。
既然韓相睡著,王安石便不想打擾,正欲離開,卻聽到二樓上面有人說話,聲音沉穩(wěn)冷靜:“德才慎,陸真人即是方外之人,有神通,又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可以置議的?!?
這兩層小樓的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下面說話上面是能聽到的。
中年管家大喜:“老爺,你醒了?”
“嗯,來人可是介甫?請上來一敘!”
王安石整理了下衣冠,昂首上了二樓。
迎面便見一個黑矮的本地婦人,抱著一團濕衣下樓,然后便聞到一股異臭。
像是五谷輪回之物與汗酸味的雜合。
王安石下意識屏氣,他走到最大的房門前,輕輕推開,便看到韓琦坐在床上。
對方一身白衣,額頭上雖然還微微流汗,但眼神明亮,雙頰微紅,看著精神極好的樣子。
“韓相你身體好轉(zhuǎn)了?”王安石大喜。
他真的是開心。
之前瓊州就他一個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中原人,現(xiàn)在又來了個韓琦。
兩人在這里可以抱團取暖,偶爾可以談談風月,時政,免得太過于孤單。
所以他是真心希望韓琦能痊愈的。
韓琦笑了下,他變得更瘦更白了,但那股高官名士的氣質(zhì)依然在:“介甫,聽說你最近常來看我,可惜我時睡時醒,都不能招待,還請見諒?!?
“沒有的事,倒是學生一直無法為韓相分擾,甚是過意不去。。”
韓琦上下打量了下王安石,笑道:“介甫入京拜官之時,我被外放為地方官。曾聽說介甫年輕成名,才情驚艷,心高氣傲,甚少服人,今日一見,只覺得傳聞果然不可信。介甫明明懂禮知理,怎會被人傳出這等名聲?!?
聽到這里,王安石大窘。
他在汴梁時,確實是心高氣傲的,除了少數(shù)幾個重臣,他還真看不起其它人。
只是現(xiàn)在,被人外貶,再流放到瓊州,一路上見識得太多,棱角稍稍磨圓了些。
韓琦看到王安石的表情,又笑了下,有些風輕云淡的味道:“你我兩人現(xiàn)時算是同病相憐了。陸真人看我們不順眼,不知道介甫如何看待陸真人?”
王安石微微皺眉,不知如何回答。
恨……當然有,還很多。
但很微妙的,王安石并不討厭陸森。
甚至他被貶到瓊州來,內(nèi)心中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
一年多前在興慶府筑城時,他可是天天睡不好覺的,每天睡覺,總能看到一群群的士卒,斷手斷腳,開膛破肚,在紅色大河的對岸,默默地看著自己。
整晚要睡五六次。
但現(xiàn)在,他能一覺睡到天亮。
看著臉色微妙難明的王安石,韓琦嘆了口氣,說道:“我被包拯參本之后,大勢已去,便托門人去收集了陸真人的情報和消息。這一路南行,我一直在思考著個問題,為何陸真人偏偏要與我們兩人過不去!”
王安石繼續(xù)沉默。
韓琦也沒有期望他回答,而是頓了會,緩緩說道:“但我現(xiàn)在想通了,就是我們做錯了事,陸真人覺得天道不公,便把我們給弄到這里來了?!?
王安石驚訝地看著韓琦,眼中有些不可圍住的神色。
“那這么看著我,雖然我韓某人做事確實不怎么地道,但善惡之辨還是有的,否則幾十年的書,豈不是白讀了?!表n琦挪了一下身子,微笑繼續(xù)說道:“只是我大宋不比前朝。自打太宗之后,便是士太夫與天子共天下的國政,可以說是開世間之先,但究其內(nèi)根,無非就是崇文抑武,怕皇袍加身之事再次重演。”
王安石點頭。
這事一般不能隨便議論,但這里是瓊州,山高皇帝遠,他們能不能活著回中原還是一回事,說幾句有些不合時宜的話,也沒有人會追究。
“朝中眾臣都看得明白,無論是文還是武。”韓琦嘿嘿笑了聲,似乎是有些嘲諷的意思:“我韓琦做事確實不地道,但那又如何。自太宗起,趙家對我等文人愛護有加,從立朝到此時,從未有屠戳文臣之舉,若是換作他朝,我等兩人行徑,估計會被誅三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