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敲打過后，趙陸離終于可以帶著新婚妻子回家。當著關(guān)家人的面，他極為體貼地扶妻子上馬車，入了車廂卻把手藏在袖內(nèi)暗暗揉搓擦拭。關(guān)素衣在他對面坐定，拿出一條帕子，也將被碰觸的手腕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涂上味道刺鼻的紅花油才作罷。

瞥見趙陸離詫異的表情，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有潔癥，而且很嚴重?！?

“無事?！泵鎸﹃P(guān)家人，趙陸離感到很無力。

關(guān)素衣不介意讓他更無力一點，坦誠道，“之前在家宴上，我是故意挑明的。我關(guān)家雖是寒門，卻以耕讀傳家，見識并不比你們豪門世族少。我從小跟隨祖父踏遍九州十二國，四處宣揚儒學，稍大點被送到外家，跟隨外祖母學習史學，亦跟隨外祖父學習農(nóng)學。如果真把我放在心上，你應(yīng)該知道，《左氏后傳》便是我外祖母所著，如今流傳甚廣的《稼農(nóng)》一書，便是我外祖父的嘔心瀝血之作。我從不以我的出身為恥，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驕傲。因為他們教給我的知識以及為人處世的道理，讓我可以毫不畏怯地面對任何人?！蹦呐略谇笆?，她也從未覺得自己卑賤，之所以忍受種種誤解與責難，不過因為感激趙家對關(guān)家的救助之恩罷了。

上輩子恩情已經(jīng)還完，這輩子也就無需再忍。

趙陸離的確未曾了解過妻子的家世，聽見這番話大感訝異。左氏、仲氏、關(guān)氏，這三個姓氏或許很普通，但若涉及史學、農(nóng)學、儒學，所有人都會瞬間意識到這三個姓氏所指代的三位泰斗。左丁香、仲川柏、關(guān)齊光，這三人位列當代十大文豪的前三，說出去當真是如雷貫耳。難怪霍圣哲欲以昭儀之位納她，根由原來在這里。

趙陸離恍然大悟，也終于回過味兒來。被三位文豪傾力教養(yǎng)長大的關(guān)素衣，怎會被那等拙劣的流欺騙？她方才是故意給他難堪啊！

“沒錯，我是故意給你難堪?！标P(guān)素衣竟大大方方承認了，摘掉頭上的銀釵，撥了撥小香爐內(nèi)的炭團，漫不經(jīng)心地道，“我給你難堪，總好過陛下給你難堪。你與他南征北戰(zhàn)，應(yīng)該知道九黎族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一支軍隊是什么?！?

“斥候。”趙陸離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原來你還記得。”關(guān)素衣用帕子擦拭銀釵上的灰跡，眼波流轉(zhuǎn)，語氣輕慢，“斥候無處不在，全魏國都在陛下的耳目之中，更何況小小一個鎮(zhèn)北侯府？我不知道你們君臣之間有何齟齬，但我知道，一個失去帝王信任的武將，府中定然不乏斥候。你一句話就讓我爹爹得了九卿之首的位置，又讓我祖父官居帝師，你把自己當成什么？又把陛下當成什么？莫非他是你可以任意掌控的傀儡不成？或許陛下不會與你計較，但落得一個欺世盜名、妄自尊大的印象難道是很光榮的事？連先皇和太后都左右不了陛下的意志，你鎮(zhèn)北侯是哪個牌位上的大神，憑得又是什么？”

憑的自是頭頂綠帽，然而皇上也不會一味縱容鎮(zhèn)北侯，因為他畢竟是中原霸主。關(guān)素衣暗暗搖頭，心道除了爹爹、祖父、外祖父，世上的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別說了！這些話日后都別說了！算我求你！”趙陸離露出恥辱之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圣哲多疑又冷酷的性子。但與他的猜忌打壓比起來，他更無法忍受被他鄙夷輕視。他已經(jīng)輸了，卻不想輸?shù)锰y看。

“我不說，難道這件事就能當做沒發(fā)生？”關(guān)素衣終于給了他一個正眼，“我固然可以把流壓下去。但我出身寒門，侯府的仆役又怎會真心敬服我？表面應(yīng)了，背后傳得更兇也未可知。如今天下初定，朝政未穩(wěn)，多少雙眼睛盯著侯府。背后造謠者想看我關(guān)家的笑話，殊不知反把侯府弄成天大的笑話。這事，還得你自個兒想辦法解決。我知道新婚那天你是裝醉，也知道你故意避著我。你有心結(jié)未解，我可以等，既然嫁進侯府，我便會好好與你過日子，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信任我。我關(guān)素衣也有一身錚錚傲骨，容不得詆毀與踐踏。”

連消帶打的一番話下來，趙陸離什么脾氣都沒了，反而被妻子堅定深邃的眸光吸引。在他的印象中，妻子溫柔、嫻雅、安靜，可說是毫無存在感的一個人，然而目下，她變得如此鮮活熾烈，頭角崢嶸，讓見慣了卑弱女子的趙陸離大受震動。她愿意等待他，也愿意與他共同面對侯府的問題，更愿意坦誠布公地談話。這很好，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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