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墨璇拉著墨璃穿過一片枯木林，腳下的落葉發(fā)出細碎的碎裂聲。

這片被稱為鬼指林的枯木區(qū)曾是黑腹錦蛛的棲息地之一，如今只剩下干枯扭曲的樹干，像無數伸向天空的絕望手指。

“小心腳下?！?

墨璇低聲提醒，撥開一叢干枯的灌木。

月光下，幾具被抽干蛛絲的同類尸體赫然入目。

它們保持著半人半蛛的形態(tài)，腹部被整齊剖開，眼睛空洞地望著天空。

墨璃猛地捂住嘴，肩膀劇烈顫抖。

其中一具尸體還穿著她熟悉的淡綠色羅裙，是她兒時的玩伴青蘿，左手腕上還系著墨璃去年送給她的蛛絲手鏈。

“是金光寺的手法。”

墨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滲出。

“他們用鎮(zhèn)魂釘固定，活著抽取主絲?！?

她說不下去了，彎腰解下自己的黑色披風，輕輕蓋在青蘿扭曲的臉上。

遠處突然傳來金屬碰撞聲，姐妹倆立刻隱入陰影。

一隊穿著灰色勁裝的修士從林間穿過，領頭的提著個不斷蠕動的能容納活物的捉妖袋，里面?zhèn)鞒鑫⑷醯膯柩事暋?

“今天收獲不錯，三只未化形的?！币粋€疤臉修士晃了晃袋子，“可惜沒找到化形后的，聽說一只成年黑腹錦蛛能產出上等玄夜絲，賣出的價格更高?！?

“急什么？”另一人陰笑道，“聽說慈航齋抓了只懷孕的，關在寒鐵籠里天天取絲，那絲帶著血光，據說名叫黑紅漸變，在黑市能賣一千神石一卷絲。”

聲音漸漸遠去，墨璃的瞳孔已完全變成蜘蛛特有的復眼結構，八個小瞳孔在月光下收縮成針尖大小。

“姐姐，我要殺了他們！”她的聲音里帶著毒液般的嘶嘶聲。

墨璇一把按住她即將射出的蛛絲。

“冷靜一點，那是獵蛛人的誘餌隊，后面至少跟著三個神尊境?！?

她強行將妹妹發(fā)抖的身體按進懷里，顫聲道。

“記得母親怎么死的嗎？”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下。

三個月前，她們的母親為掩護族群撤離，故意暴露行蹤引開追兵。

三天后，她們在懸崖下找到母親被剃光的頭顱。

那些修士連她化形后的人類頭發(fā)都沒放過，因為那也是上好的制絲材料。

墨璃突然劇烈地干嘔起來，直到吐出一團纏繞著血絲的黏液。

這是黑腹錦蛛極度悲痛時的生理反應，黏液落地后立刻凝結成一張布滿血紋的小網。

墨璇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而后幫妹妹擦凈嘴角，從懷中取出一枚暗紫色晶石。

“看看還有多少同族活著?！?

晶石是族長臨死前交給她們的魂映石，能感應方圓千里內同族的氣息。

此刻石體內只有零星幾個光點閃爍，其中一個正在急速暗淡。

“東南方五里！”

兩人顧不得隱藏蹤跡，借著樹干間早已布置好的蛛絲高速蕩行。

墨璃的裙擺被樹枝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腿上未完全化形的絨毛，持續(xù)的逃亡讓她們難以維持完美的人形。

她們趕到時，只看到一地的打斗痕跡和幾灘冒著白沫的血液。

樹杈上掛著一截斷裂的蛛腿，斷面整齊得像被什么利器瞬間切斷。

魂映石上那個光點已經熄滅。

“玄鐵刃?！?

墨璇撿起一片閃著寒光的碎片，聲音有些冷。

“皇朝鎮(zhèn)妖司也參與進來了?！?

她的聲音突然哽住，因為碎片下壓著半片熟悉的龜甲，那是族里最年長的墨婆婆占卜用的。

墨璃突然撲向不遠處的一叢灌木，從里面拖出個奄奄一息的小蜘蛛。

它只有巴掌大，腹部有一塊心形白斑。

“瑩兒！”

墨璃將小蜘蛛捧在手心，它八條腿已經斷了六條，剩下的兩條正痙攣般地抽動。

小蜘蛛聞到熟悉的氣息，掙扎著吐出一根沾血的細絲，輕輕纏在墨璃手指上，這是黑腹錦蛛幼蛛表達親昵的方式。

“誰干的？”

墨璇將妖力源源不斷輸入小蜘蛛體內，但它的生命仍在飛速流逝。

小蜘蛛的螯牙動了動，用盡最后力氣在墨璃掌心寫出三個字。

“金山寺?！蹦У穆曇衾涞每膳拢澳侨鹤苑Q普度眾生的禿驢！”

瑩兒突然劇烈抽搐起來，身體開始透明化。

幼蛛死亡會化作一灘無色黏液回歸天地，不多時，一顆晶瑩的水珠，從墨璃指縫間滑落。

遠處傳來號角聲，樹林間亮起無數火把。

墨璇一把拉起妹妹。

“是合圍陣！”

她割破手腕，用血在空氣中畫出一個復雜符文。

鮮血化作數十只血色小蜘蛛，朝不同方向狂奔而去。

“跟著血蛛走，它們會制造假痕跡?！?

兩姐妹朝唯一沒有火光的缺口疾馳，墨璃邊跑邊回頭，看見她們生活了近百年的森林正在被火把吞噬，空氣中飄來蛛絲燃燒特有的焦甜味。

當她們終于甩開追兵，躲進一個潮濕的山洞時，墨璃再也支撐不住，現出半蛛原形。

她的腰部以下變成漆黑的蜘蛛腹部，八只復眼全部睜開，不斷流著淚水。

“三天內第二次現形，你的化形術要崩潰了。”

墨璇用蛛絲編織成簡易繃帶，包扎妹妹腿上被符咒灼傷的傷口。

“姐姐，我們真的能到萬蛛谷嗎？”

墨璃的聲音中透著一絲絕望，因為她已經看不到希望了。

“沿途所有同族不是死了就是被抓，下一個會不會……是我？”

“不會到，我們一定會活著到達萬蛛谷?！?

墨璃蜷縮在姐姐懷里，八條腿不自覺地編織著一張微型蛛網，這是她不安時的本能。

“到了萬蛛谷就安全了嗎？”

墨璇沒有立即回答，她望著洞外漸亮的天色，想起母親臨終時說的話。

‘這世道，哪有什么真正的安全之所?！?

但她只是更緊地抱住妹妹，安慰道。

“至少在那里，我們不用獨自面對整個世界的惡意?！?

三日后。

墨璇將妹妹墨璃護在身后，纖細的手指間已纏繞著數根泛著幽光的黑色蛛絲。

她們背靠著一棵千年古松，四周八個身著褐色僧袍的和尚已形成合圍之勢，手中禪杖在地面敲出沉悶的聲響。

“阿彌陀佛，兩位女施主何必負隅頑抗？”

為首的和尚面容慈祥，眉心一點朱砂，手持一串烏黑發(fā)亮的佛珠。

“貧僧玄悲，只求二位隨我回寺中靜修，絕無加害之意。”

墨璃冷笑一聲，紅唇輕啟。

“靜修？是想要我們的蛛絲吧？”

她指尖微動，幾不可見的細絲已悄然纏上最近一名僧人的腳踝。

“你們這些禿驢，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干的勾當比魔修還齷齪！”

玄悲臉上的慈悲凝固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如常。

“女施主此差矣，黑腹錦蛛的絲能織就上乘法衣，供奉佛祖也是功德一件，若二位肯自愿——”

墨璇打斷他，黑眸中怒火燃燒。

“你們屠殺我族未化形的同族時，可曾問過他們是否自愿？我妹妹親眼看見你們寺中的僧人活活抽干三只幼蛛的絲！”

她的話讓八名僧人面色微變，最年輕的那個甚至后退了半步，被玄悲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玄悲嘆息一聲，手中佛珠突然迸發(fā)出刺目金光。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強行度化兩位了！”

“動手！”

墨璇一聲清喝，早已布下的蛛絲驟然收緊。

那名被纏住腳踝的僧人慘叫一聲，重重栽倒在地。

墨璃趁機躍起，十指間射出數十道黑絲，如天羅地網罩向另外三名僧人。

“金剛伏魔陣！”玄悲大喝。

剩余幾名僧人迅速結陣，禪杖揮舞間形成一道金色光幕，將蛛網擋在外面。

但墨璇的攻勢更為凌厲，她身形如鬼魅般閃到陣型側翼，手中蛛絲如鞭抽向最薄弱處。

啪！

一聲脆響，一名僧人的手腕被蛛絲纏住，瞬間勒出深深血痕。

他痛呼著松開禪杖，陣法立刻出現缺口。

“慧明小心！”

玄悲急忙補救，但墨璃已從缺口突入。

她嬌小的身軀靈活異常，雙腿交錯間踢向另一名僧人的咽喉。

那僧人倉促格擋，卻被她鞋尖突然彈出的毒刺劃破手臂。

“?。∮卸?！”

僧人臉色迅速發(fā)青，踉蹌后退。

墨璇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雙手在胸前交叉，猛地向外一拉。

霎時間，數百根蛛絲從她袖中激射而出，在空中交織成一張巨大的黑網，將三名僧人牢牢困住。

“妖女休得猖狂！”

玄悲怒目圓睜，佛珠脫手而出，在空中化作十八顆燃燒的金色火球，呼嘯著襲向墨璇。

墨璇急速后撤，但仍被兩顆火球擦中肩膀，黑色紗衣頓時燒出兩個焦黑的洞，露出下面白皙的皮膚上猙獰的灼傷。

她咬緊牙關，不退反進，借著蛛絲的拉力凌空翻到玄悲身后。

“姐姐！”

墨璃見狀，突然張口噴出一團紫色毒霧。

這毒霧如有生命般避開墨璇，直撲剩余的四名僧人。

其中兩人躲閃不及，吸入毒霧后立刻雙眼充血，抓撓著自己的喉嚨倒地抽搐。

“這是本命蛛毒！”玄悲大驚失色，“你們竟修煉如此歹毒功法！”

墨璃抹去嘴角的血絲，釋放本命毒對她也是不小的負擔。

“比起你們活取蛛絲的手段，這算什么？”

戰(zhàn)局一時陷入僵持，八名僧人已倒下一半，剩下的也都帶傷。

但墨璇姐妹也不好過，墨璇右肩燒傷嚴重，左腿被禪杖掃中，行動已不如先前靈活。

墨璃因釋放本命毒而面色蒼白，呼吸急促。

“結羅漢伏魔陣！”

玄悲突然變招，剩余四名僧人迅速靠攏，禪杖交叉形成一道光墻。

玄悲盤坐中央，口中念念有詞，一道卍字佛印在空中逐漸成型，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威壓。

墨璇感到一陣心悸，這佛印對她們這類妖修有天生的克制作用。

“妹妹，合擊！”

她大喊一聲，與墨璃背靠背站定。

兩姐妹同時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

血液在空中化作無數細如牛毛的血色蛛絲，與她們先前布置的黑色蛛網融合。

這些血絲一接觸佛光就發(fā)出腐蝕聲，卻仍頑強地向前推進。

“去！”

墨璇雙手一推，所有蛛絲如浪潮般撲向佛印。

兩股力量相撞，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氣浪掀翻了周圍的樹木，連地面都出現龜裂。

當塵埃落定時，景象慘烈，玄悲跪在地上，僧袍破碎，七竅流血，另外四名僧人昏迷不醒。

墨璇姐妹也跌坐在地，嘴角溢血，顯然都受了內傷。

玄悲掙扎著抬頭。

“你們寧可兩敗俱傷也不愿皈依我佛?！?

墨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玄悲面前。

“因為你們所謂的皈依，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

她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滴紫色毒液。

“你們這些偽善的禿驢，比真正的惡人更令人作嘔?！?

就在她準備動手之時，遠處突然傳來呼喊之聲。

“在那邊！”

剛剛雙方交手鬧出那么大的動靜，自然引來了周圍修士的注意。

墨璇拉住了心有不甘的墨璃：“快走！”

姐妹倆互相攙扶著離開，身后只留下八名重傷的僧人。

墨璃突然回頭，對奄奄一息的玄悲說。

“算你僥幸，同族之仇，我們一定會報！”

當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時，墨璇終于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出。

墨璃驚慌地扶住她：“姐姐！”

墨璇虛弱地笑笑。

“我沒事，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療傷，然后我們去萬蛛谷?！?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那股涌上來的鮮血咽了回去。

“那里還有我們的同族。”

墨璇點點頭，兩姐妹的身影漸漸隱沒在晨霧中，卻不知道萬蛛谷早已經是一片尸山血海。

……

金鑾殿外，九重玉階映著晨光。

李令歌一襲玄色錦袍，腰間懸著的龍紋玉佩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侍衛(wèi)們見他到來，紛紛單膝跪地，卻無人敢阻攔這位聲名鵲起的三皇子徑直闖入內殿。

“父皇。”

清冷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趙無極從奏折中抬頭，看著那雙眼眸里藏著壓抑的怒火。

他放下朱筆，揮手屏退左右侍從。

“何事？”

殿內龍涎香繚繞，李令歌略微拱手道。

“請父皇出手，斬殺黑腹錦蛛老祖?！?

他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的要求，語氣篤定好似根本不是和趙無極商量。

趙無極忽然笑了：“就為了那老太婆對你出不敬？”

李令歌抬起眼，瞳孔深處似有金芒流轉。

“那毒蛛婆當眾說要殺我，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殿內溫度驟降。

趙無極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他慢慢站起身，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朕知道了?！?

皇帝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緊接著話鋒一轉。

“不過近日朕要閉關參悟《九龍?zhí)旖洝纷詈笠恢兀鲫P后再議此事?！?

李令歌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這個回答在他預料之中。

所以這次前來，他也根本沒有真正指望趙無極能夠出手。

“我明白了?！彼辛艘欢Y，而后說道，“那我就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