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姬始終非是這方面的專門人才,只有點頭的分子。
項少龍聽出呂不韋隱有秦國之所以有今日,全歸他功勞之概。他當然不希望秦國全力東進,不過卻沒有駁斥呂不韋的口實,只有暗暗氣惱。
幸好小盤顯然與李斯等商議后,另有想法,一直沒有表示同意。
蔡澤、王綰等紛陳己見,歌頌呂不韋的英明神武、治國有方后,小盤淡淡道:“左相有何意見?”
昌平君振起精神,站了起來,移到殿心,面向朝階上高踞而坐的小盤、朱姬、呂不韋三人道:“我大秦朝自孝公敗楚魏之師,舉地千里,惠文王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牧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俞、郢。昭襄王強公室,杜私斗,蠶食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至今更新得東三郡,誠宜先行富民之策,鞏固所得之地。兼之現(xiàn)在鄭國渠筑建需財,大批農(nóng)民因被征作渠工,致荒廢生產(chǎn),故增賦之議,還請儲君三思?!?
小盤尚未有機會表示意見,王綰冷笑一聲道:“左相此差矣,我大秦乃天府之國,進可攻,退可守,關(guān)中左骰、函,右隴、蜀,沃野千里,甫有巴蜀之饒,北有故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兵源糧草補充無缺,建鄭國渠只是九牛一毛,只巴、蜀兩郡,已足可應(yīng)付。請儲君明鑒?!?
蒙驁接口道:“我大秦自昭襄王以選,奮力東進,不僅取得了趙、魏、韓、楚的大片土地,且大少戰(zhàn)數(shù)百次,殲敵將士百萬以上,大大削弱了東方諸國的戰(zhàn)斗力量。目下東方六國民不聊生,族類離散,亂極思治,在此眾弱而我獨強之時,找大秦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勢,若不趁機舉財擴軍,錯失良機,豈對得起諸先王乎?”
項少龍見昌平君不住色變,心知不妙。
昌平君雖是饒有智謀之士,但礙于經(jīng)驗,仍非是呂不韋、王綰等人的對手,到了某一階段,便難以為繼。
今趟呂不韋的新財政預(yù)算案,實在是個奪權(quán)的周詳計劃,使呂不韋有更大的自由度去征收賦稅,添加新稅項,及擴展軍隊。
一旦小盤和朱姬批了下來,呂不韋將可為所欲為,利己損人,像桓奇這類將領(lǐng),則更要看他臉色做人了。
小盤或可管得到咸陽的三大軍系,但咸陽外的軍隊,則變相地由呂不韋控制了。
所以這事是非爭不可。
昌平君發(fā)了一陣呆后,忽地哈哈笑道:“有請李斯大人,把研究所得,奏稟儲君?!本拱牙钏箶[上臺來。
項少龍和小盤登時放下了心,知此乃沒有計策中的最佳計策。
本來以李斯的長史身分,只等若小盤的秘書長,負責為小盤處理文書,但昌平君既點名由他出來表達意見,旁人亦很難反對。
王齒、王陵等屬武將,帶兵打?qū)ⅲ允浅錾斝?,但說到政治經(jīng)濟,卻遠非呂不韋、王綰等的對手,都像項少龍般幫不上忙。
只有李斯這名垂千古的名臣,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李斯心中暗喜,欣然走了出來,到了殿心,代替了昌平君后,先依足禮數(shù),才油然奏道:“統(tǒng)一天下,乃我大秦國策,此事當無人心懷異議。惟施政有若怒海操舟,稍一不慎,重則舟覆人亡,輕亦民變禍連,故絕不可操之過急,其要在體察民情,因情施政。”
蔡澤顯然一點都看不起李斯,帶點不屑口吻道:“老臣等在仲父指示下,遍察我大秦各郡,因地制宜,厘定賦稅,總不會疏忽從事,長史大人實在過慮了?!?
呂不韋捋須笑道:“長史大人若有機會親體政情,方能明白本仲父今次呈上儲君的建議書,實是窮無數(shù)人力物力而得來千錘百煉的成果,我大秦之興,盡在其中矣。請儲君太后賜準,好立即推行?!?
眾臣紛紛附和。
昌平君等則眉頭大皺。
只有項少龍心中篤定,知道李斯必有反擊妙法。
果然李斯從容笑道:“所謂體察民情,必須有實據(jù)支持,始能令人信服。若照仲父提議,諸郡之中,以巴、蜀兩郡增稅最苛,此便是萬萬不可行。”
呂不韋想不到李斯竟敢公然頂撞他這個舊老板,色變不悅道:“富者增之,貧者減之,此乃賦稅之金科玉律,巴蜀乃天府之地,我大秦貧其富,用兼天下。長史何有此?”
李斯絲毫沒有被他的疾厲色嚇倒,好整以暇地昂然辯道:“巴蜀不但是我大秦根本,還是戰(zhàn)咯重地,其地兵甲上右由岷江順流而下,五天可達楚郢,乃統(tǒng)一西南和伐楚的必爭之地,為能鞏固巴蜀,必須因情施政,政采優(yōu)寵之策。但微臣卻在仲父的建議書看不到此點?!?
頓了頓更胸有成竹般道:“要知巴蜀雖資源豐富,卻是地廣人稀,民智較低,很多地方還是處于刀耕火種的原始階段,若驟增其賦,恐怕一旦超過其負擔能力,反因加得減。其次巴蜀土著種族眾多,勇悍善戰(zhàn),若激起民變,縱能平定,亦必大傷元氣,加深仇隙。故不若減免賦租,使人心所向,始是上策。微臣之議,立足點在于巴蜀的戰(zhàn)咯性更勝于其經(jīng)濟上的考慮,請儲君、太后和仲父明察。”
小盤龍目立時亮了起來,奮然道:“李卿所有理,先送富于民,然后再取富于民,始是正路。爭天下豈在乎一年兩年之短長。何況左相及鄭國渠耗費一事,絕非九牛一毛,若抽空了巴、蜀兩地資源,會激起民變,那寡人就真的愧對先王了?!?
項少龍暗暗叫絕。
李斯厲害處就是改由戰(zhàn)略方面批評呂不韋,且集中彈葯只攻一點,但卻予人感覺到整份建議書都是處處漏洞,皆因未能真的體察民情之故。
小盤更不愧未來一統(tǒng)天下的名主,打蛇隨棍上,借機以鄭國渠來否定呂不韋的增稅政策,他這么說出口來,除了呂不韋等有限幾人外,誰還敢堅待異議。
呂不韋仍未有機會說話時,李斯續(xù)道:“現(xiàn)今初得東三郡,只是減稅,仍未足以安民,微臣之議,最好能減輕刑罰。我大秦目下不患無刑,而是患刑重。盜一錢者重罰,知情不報者又罪同,啟罪重罰,刑何以苛,對巴、蜀等蠻夷眾多又或新郡新民之地,刑苛只會釀成民變,于我大秦一統(tǒng)天下大大不利。”
這番話已超出了呂不韋建議書的范疇,但在一統(tǒng)天下這大前題上,卻沒有分毫離軌,顯示出李斯的瞻矚,實非呂黨能及。
呂不韋雙目兇光連閃,手足無措時,李斯侃侃續(xù)道:“富國之策,千變?nèi)f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用之得所是也。像巴、蜀之地,地廣人稀,人才缺乏,但如能徙富民于巴蜀,刺激工商、固我本土,兩地振興有望。我大秦始能得其利,才足用之以并天下?!?
小盤聞之大喜,拍案叫絕道:“李卿之對極。眾卿還有何話可說?”
呂不韋等措手不及,臉臉相覷,無詞以對時,出乎眾人料外,繆毒離座而出,跪伏地上,恭敬道:“李大人之賢,可比商鞅而尤有過之。微臣斗膽請儲君破格賜準李卿,依仲父之議,重新厘定賦財之策,請儲君明鑒?!?
此語一出立時全殿嘩然。
只有項少龍明白繆毒如此幫手,實是要報呂不韋昨夜的三箭之仇。
呂不韋雙目厲芒電射,狠狠瞪著繆毒,恨不得把他生吞下肚。
王綰等此時方知一向低調(diào)的李斯的高明手段。
自入秦以來,李斯此時此刻才吐氣揚眉,大放異采,奠定了以后屹立不倒的政治地位。
小盤那還不知機,忙向朱姬請示。
朱姬雖覺得這樣擺明削呂不韋的權(quán)勢,大是不妥,但卻不能不支持繆毒,點頭道:“皇兒看著辦好了?!?
小盤大感痛快地欣然道:“李卿立即著手進行此事,完成后須一式二份,分別呈上寡人和仲父,待寡人和仲父商量后,再在廷上商討?!?
項少龍心中暗贊,小盤雖是明削呂不韋之權(quán),但卻予了呂不韋下臺的機會,保存了少許顏臉。
此時人人目光均集中到呂不韋身上,看他是否肯接受。
呂不韋顯然理屈詞窮,再難找到駁斥李斯的說話,不過他終是頭老狐貍,竟仍能呵呵笑道:“長史大人果然不負本仲父所望,為我大秦立下大功,理該獎賞,不若就到本仲父處來來,負責賦役之務(wù),使長史得以盡展抱負。”
小盤微微笑道:“仲父所甚是,不過寡人心中早有更適合李卿的職位,春祭時會有公告?!?
接著朗聲道:“今天到此為止,其他事留待明天稟上,退廷!”
項少龍醒覺過來,才知早過了與邱日升約好的午時了。
這回廷議出奇地精彩,亦出奇地冗長,足有五個時辰,亦即十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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