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驚濤駭浪屈服在我們的船底,發(fā)出細碎的嗚咽與求饒聲。
我摩挲著鄭弈手持的聲吶接收器,恍惚間,想起了當年跟著第一任師傅出海打撈文物的場景。
那時候,考古隊的老師傅們得扛著半人高的老式探測儀,活像馱著龜殼的老海龜,在甲板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挪。遇上鯊魚群圍船,還得往海里撒豬血調虎離山——他們都是在拿生命去守護文物。哪像現在,鄭弈動動兩根手指,劃拉兩下平板,整片珊瑚礁的斷層影像就跟剝了殼的生蠔似的,白花花攤在我們眼前。
“真像老中醫(yī)把脈?!蔽议_玩笑道。整座海底墓穴就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墓穴甬道就像人體經絡,只需從外部探測,內部情況就能纖毫畢現。
“這要是擱十幾年前......”齊朝暮忽然開口,說,“當年我和老關追查南澳一號沉船案,硬是靠六分儀羅盤,還有一張盜墓分子供出來的‘藏寶圖’描了半個月。老關當時還是毛頭小子,第一回下海探寶被海蜇蟄得渾身腫成發(fā)面饅頭?!?
我跟鄭弈彼此交換了個吃驚的眼神。我們實在沒法把這話里話外的倒霉蛋,跟如今那個冷面無情的王牌刑警聯系起來。
“后來呢?破案沒?”鄭弈往前探身子,忍不住好奇地追問。睫毛撲閃撲閃的。
“那當然?!饼R朝暮笑著說,也不看看你們關師傅是什么傳奇人物!
他又問我和鄭弈,你們上回在西海十二樓拍賣場,是不是已經見過關望星的祖?zhèn)髋曝伊耍?
“您是說——刻著‘司烜’兩字的牌匾?”我對那幅牌匾印象很深。
“嗯,他祖?zhèn)鞯呐曝也惠p易示人,但他祖上那觀星定穴的絕招在道兒上可是有名有姓?!饼R朝暮說,有些事情確實很難用科學解釋吧,總之不管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后來老關被海蜇蟄得發(fā)高燒,躺在西海衛(wèi)生所,夢里都在喊什么‘北斗星偏了十五度’!都快燒糊涂了,還硬讓我們按他亂嚷嚷的方位重新測算,結果還真他娘摸到沉船了!”
眾人哄笑間,我注意到一旁的鄭弈又把建模圖某個區(qū)域反復放大。那張原本輪廓模糊的海底墓內部結構圖,在增強現實算法處理下,竟顯露出文物器皿的模樣——這分明是我們當初在天井里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唐三彩!
“怎么?你在水上就能直接進行海底文物年代鑒定?”我微微驚訝道,“隔山打牛?”
“目前還沒有那么智能,但技術進步這么快,將來可說不定哦。”鄭弈得意地朝我笑笑,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狡黠,“我只是把紋樣特征導入系統(tǒng),就能比對全國文物普查檔案里的百萬件標本——對了光陰哥,聽說你當年為了鑒定個唐代海獸葡萄鏡,還專門跑國家博物館抄了三天資料?”
“你小子!”我笑罵道,說你真是趕上好時候了。
鄭弈說:“我還聽關師傅講過。齊領導,當年您帶隊摸進明孝陵地宮時......”
“拿蠟燭當探照燈,拿羅盤當gps。趟過的機關,遇到的風浪,跟倒斗的沒什么兩樣?!饼R朝暮接話道,“現在的孩子多享福。當年我們下海探墓,頭個月凈練閉氣——臉埋水缸里數銅錢,數錯一枚就加半炷香。”
“還有那次在遼北,寒冬臘月的,”齊朝暮說,“咱得往腰上拴根麻繩,跟秤砣似的往冰窟窿里沉。河底淤泥糊住潛水鏡,全憑手指頭摸陶片紋路——誰能想到現在,一個個捧著平板電腦就能當‘巡海夜叉’!”
高度發(fā)展的科學技術也為公安工作插上“金翅膀”、裝上“加速器”。
都說科技賦能,守護平安。
那守護的,不只是千家萬戶的平安,也是大家背后,更多藏藍色的身影。
什么叫科技興警?這就叫科技興警!
齊朝暮望著遠處海天相接處翻涌的云層,突然伸手揉了揉鄭弈的腦袋:“小崽子,你這一套玩意兒要是發(fā)明二十年,國家不至于流失這么多文物。但事物就有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催不得,急不得。他們古玩行當常說什么花錢買教訓,花錢‘交學費’這一說。但現在想想,這些年來,咱們國家又何嘗不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探索,該交學費就交呢......”
返程時,暴雨突至。
我們擠在船艙里,烤魚在炭火中卷起金邊。齊朝暮拿火鉗打著拍子,哼起荒腔走板的京韻調子,混著雷聲在浪尖翻滾;鄭弈蜷縮在毯子里標注坐標,可愛的熊貓保溫杯在他膝頭搖晃。
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
“吃,都吃?!饼R朝暮把烤得焦香的魚腹夾給我們,說等吃飽了,咱們上岸了,才有力氣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
暴雨砸在舷窗上,我望著雨幕中漸顯的西海海岸線輪廓,仿佛一位企盼許久的勝利女神,正向我款款走來。
我把第一塊烤魚先送到鄭弈嘴里。炭火映得少年的面龐忽明忽暗,他抬頭朝我笑笑,春暖花開。
他膝頭的平板還在持續(xù)接收衛(wèi)星信號,將海底墓的檢測數據源源不斷傳回西海和吳州指揮中心。
“趁熱乎?!饼R朝暮把烤得焦脆的魚皮掀給我,“當年在東京灣蹲點,凍得跟冰坨子似的,做夢都想這口?!?
“嗯,我記得你們在追一尊流落日本的唐代金銅佛坐像吧?”我笑著說,“師傅,你是不是做夢也想不到,以后能坐在這兒烤著火就能把活干啦?”
齊朝暮正用火鉗撥弄炭塊,聞嗤笑:“科技是夠享福的。但話又說回來,干咱們文物偵查這一行,還有一種東西是科技比不得了的——情緒價值,聽過么?”
“情緒價值?您舉個例子?!?
“比如當年我在北海道裝成收廢鐵的,跟那幫雅庫(雅庫扎,日本黑幫名)周旋時可沒少聽新鮮——知道他們管我叫什么?——‘會喘氣的文物鑒定儀’!”
我深以為然。如果科技可以幫助我們迅速判定一件文物的真假,我們會稱贊科技發(fā)展迅速。但如果有高手能一眼判定文物的真假,我們會驚嘆這個人真厲害。
在此過程中,這個人自然也會收獲很高的情緒價值。
這也是為什么古玩行業(yè)能吸引這么多人前仆后繼的原因。人都是需要認同感的,不管是哪個方面。
暴雨重重砸在舷窗上,打斷了這場橫跨二十年的對話。船身搖晃,讓我們不到游樂園,也能體會到真實版的海盜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