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師傅思考片刻，微微頷首，意思是你先答應(yīng)他吧，繼續(xù)聽下去。

“好?！蔽抑?jǐn)慎道，“但這么大一個水池子，你讓我去哪兒撈兩個小罐子？你起碼先告訴我，它們具體有多大，什么顏色，又有什么特征吧？”

那邊間諜笑了笑：“時警官，您不用操心。您跟這兩個寶貝肯定心有靈犀。您一眼就能認(rèn)出它們。因為兩只棋罐上面的花紋，就與您手里偵辦的案子——那個春秋青銅卣的花紋一模一樣！”

我和齊師傅再次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目光中的驚訝。

這趟探穴真有意外收獲了。如果不親自下墓一趟，誰能想到，我們國寶案子的線索居然也藏在這里，藏得比太平洋海底都深！

“祝您好運。水里還有別的好寶貝，您也可以順便撈上來，就當(dāng)是我發(fā)給您的‘獎品’了?！?

喲，他還當(dāng)這是幼兒園發(fā)小紅花呢，不僅逼迫我們文物警察幫他偷文物，還反送我們獎品？倒反天罡！齊師傅冷笑著對我做口型。

我嘴角也牽出一絲冷笑，卻滿口答應(yīng)那間諜：“行，我這就去看看。”

一片黑暗中，我緩緩接近“華池”。它是一座小石潭，靜靜酣睡在天井中央。

池水平靜，呈現(xiàn)出一片光溜溜、黑沉沉、臟稀稀的黃綠色，像烏黑如墨的河水包裹著大塊青銅。它像一頂巨大、沉重、黯淡無光的靈柩，表面裹緊了光滑的綢緞，涂滿了濃厚的焦油。

我拿手電筒照亮周圍一圈池壁，見上面經(jīng)過古代巧匠的精心打磨，已經(jīng)非常光滑，像一面純鋼磨成的鏡子。細(xì)看池壁，里面還鑲嵌著一些閃亮的寶石、翡翠、米黃色玉石，還有不少連我也叫不上名字的罕見海貝殼。

這仿佛是在一塊巨大磐石間開鑿的水池。沒有雜亂無章的橫石，只有錯落有致的石“尖峰”和連綿起伏的石“山脊”，它們靜靜地環(huán)繞著這片圓潤寧靜的水域?？上|(zhì)太渾濁，無法看穿整個石潭底部。我不禁好奇這座“華池”到底有多深，底部是不是也有柳宗元筆下小石潭記的奇景，為坻、為嶼、為堪、為巖？

我蹲在岸邊，掬一捧水，擦擦面頰，想先試試溫度?？晌伊⒖叹秃蠡诹?。那種感覺我不想再回憶一遍。簡直像寒冬臘月把臉緊貼在沾滿霧珠的冰玻璃上一樣。

“太冷？那就別下去了?！饼R師傅站在旁邊抱著胳膊，靜靜看完了我試探水溫的全過程，語氣難得嚴(yán)肅，說，“公安工作不需要無謂的犧牲。你的人命更值錢?！?

“放心吧師傅，只要我動作夠快，爭取三分鐘之內(nèi)將那件文物打撈上來......我就是安全的。不會窒息，不會失溫?！蔽夜室馀闹馗?，說寬慰的話。

我當(dāng)然明白風(fēng)險有多大。但一想到心心念念的文物就在池子里，我就迫不及待要潛下去。

我們現(xiàn)在沒有氧氣罐，只能采取不需要供氧設(shè)備的自由潛水。自由潛水是僅次于跳傘的世界第二危險運動，必須全靠潛水員的肺活量，或者說腹式呼吸。

但這個潛水員非我不可。在廣闊的西海邊，我從小習(xí)慣了游泳，潛水，劃船，沖浪，不僅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法蘭左耳壓平衡法，長大后更是可以在水下憋氣游3分鐘以上。

警校也有游泳館，我們一般叫作泅渡館，這里的教練只教兩種游泳，一種是蛙泳，一種是自由泳。蛙泳最好學(xué)，自由泳游得最快。像我這種西海的孩子在游泳方面也根本不需要老師教，最多學(xué)兩節(jié)課就銀魚入水，潛水里玩去了。

但泅渡館卻是齊師傅最害怕的地方。那時他還與我同學(xué)相稱，偶爾齊同學(xué)坐在岸邊不敢下水，還會被我惡作劇拉下來。然后他就牢牢抓著我不放手。

后來在我的親身教學(xué)下，他這北方人可算學(xué)會了把頭露出水面，歪歪扭扭的狗刨，但真要讓他潛水，那是要他的老命，沒個氧氣瓶他是絕不干的。

“你潛泳是什么水平，我心里還沒點數(shù)？”我一把攔住齊師傅，簡單交代他說，“你就留在岸上接應(yīng)。數(shù)兩百秒，如果我還沒回來，再下水找我?！?

師傅動動嘴唇，似乎想叮囑我什么，但欲又止。

我做足熱身，戴好潛水鏡和防水腕燈，深吸一口氣，潛下去。

工具實在簡陋。我沒有負(fù)重，也沒穿腳蹼，心里默默希望這座水池也不要太深，否則短時間無法觸底。

這不像一潭封閉的死水。我敏銳感知到一絲暗流，撓癢癢般輕輕劃過我的背部?！叭A池”里面的水居然也是咸的，很像海水，我不禁懷疑池水與海水有所連通。但不知道為什么，外面海水很溫暖，里面池水偏偏冷得刺骨。

游著游著，我又后悔了。因為冷水開始不斷撕扯我的胸膛?，F(xiàn)在做什么都不能讓我暖和了。我的腳是發(fā)僵的，我的小腿是發(fā)抖的，我的嘴巴是發(fā)酸的。不久，我的牙齒也開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從一開始潛水，我的胸口就緊壓著難受，我的心臟也咚咚跳得很慢，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動了。

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如果這座池子真與海水相連，整座墓穴都應(yīng)該遭受到這種強度的壓強，早該被灌滿了水才對。

我暗笑自己的愚蠢。然后就聽見咸水在我的耳朵里發(fā)泡和沖激，我的嗓子也愈發(fā)喘不上氣。有一種難以抵擋的寒冷，已經(jīng)深深透入我的骨髓。

我的腕燈也照不了太遠(yuǎn)，觸目所及都是黃綠色的水，沒有活物。攪在渾濁的池底，燈光像熄滅的篝火，像發(fā)青的霧氣。我不知道過了多少秒，依然沒有觸底。我心想，我不會真淹死在這里吧？

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我開始反思自己為什么要以身涉險。最終，我腦海里回想起齊師傅那句話——絕知此事要躬行。

為什么那些盜墓分子下墓，我們文物偵查警也要跟隨他們的腳步？這樣做，值么？對么？

我覺得腦子一團(tuán)亂麻。最后只好歸咎于自己疏忽大意。想到我之前潛水的時候，周圍總少不了陽光、沙灘和海浪。我可從來沒有一猛子扎進(jìn)冰窟窿里去，也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生命危險，凍得簡直就剩一口氣了。

現(xiàn)在我就要付出代價了。

最后，我?guī)缀跏菬o意識往下沉墜，心里只剩一個念頭：“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此生最冷的時候，我雙眼沉重，竟在水底隱約看見一絲跳動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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