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軍問是什么名字,哪個病房,病因是什么。
陳仰一一回答:“你要過去?”
“晚點我跑一趟。”孫文軍在開門,皮鞋踩過地面的聲音平穩(wěn)散漫。
陳仰有意無意道:“當初我也是昏迷不醒,我看她那樣就想起了那時候的自己,她不會也要躺兩年多才醒吧。”
孫文軍:“你朋友有外傷?”
“有啊,頭部。”陳仰說,“不過不致命?!?
“所以說啊,你們的情況不同,那時候你……”孫文軍陷入回憶,“傷得很重。”
陳仰完全沒印象,他像對待爛肉毒瘤一樣,將那一塊記憶挖掉了,現(xiàn)在那里空蕩蕩的,干凈是干凈了,就是寸草不生,一片虛無。
這就叫所謂的創(chuàng)傷并發(fā)癥,人體防御功能引起的間接性失憶。
“小仰仰,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孫文軍忽然問了一句,口吻像老朋友的問候。
陳仰被攥著的手貼在少年胸口,仿佛只要他稍微動一動,就能摸到對方的心臟。
“挺好的?!标愌稣f。
“那就好啊?!睂O文軍笑,“那就好?!?
電話里靜了下來。
只聊了這么一小會,陳仰就很明顯地感受到了孫文軍的變化,不是表面上的,是心境。
幾個月沒聯(lián)系,俊雅溫柔正值壯年的孫文軍像是變得滄桑垂暮,老了。
陳仰咬著煙忘了抽,這一刻他記憶里的李躍變得模糊,孫文軍漸漸清晰了起來。
這讓陳仰有種錯覺,他的主治醫(yī)生本來就是孫文軍,一直是孫文軍,而李躍壓根就不存在。
陳仰倉皇結(jié)束通話怔怔靠在床頭,直到一只手伸過來,接住快要掉到他身上的煙灰,他才恢復(fù)神智。
“燙到?jīng)]?”陳仰趕忙將朝簡掌心里的煙灰拍掉。
“沒有?!背啺殃愌龅氖直劾_,身體蹭了過去,腦袋埋在他的脖子里面。
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自然又熟練,好似做過無數(shù)次。
陳仰愣了半天:“后天我要跟孫文軍碰面。”
回答他的是均勻的呼吸聲。
陳仰的表情很古怪,以前抱著他的這位很反感孫文軍,還極度不待見對方的盆栽,現(xiàn)在竟然這么平靜,情緒沒起來一下,也不過問碰面的原因。
身邊的人都在改變,只有我還是老樣子……陳仰搖搖頭,我也在變。
像是有什么在推動著所有人。如果這整個世界是一部電影,那么就是現(xiàn)在的進度條在往前走,距離結(jié)局越來越近。
陳仰昏昏入睡之際,朝簡突然睜開了眼睛。
“怎么……”陳仰剛開了個頭就被一股大力壓住,朝簡趴在他身上,抖著手摸他的脖子。
陳仰把后面的話說完整:“怎么醒了?”
“做了個噩夢?!背啺涯樫N到他跳動的動脈那里。
少年的發(fā)梢蹭得陳仰很癢,他的脖子還被箍著,躲也躲不開:“夢到我的頭沒了?”
“沒了?!迸吭谒砩系娜顺聊藭?,“都是血,很多血,你對我笑,我問你為什么笑,你又開始哭?!?
陳仰說:“只是噩夢而已,你剛做完任務(wù)還沒緩過來。”
這安慰話站不住腳,身上的人從來不會被任務(wù)世界的血腥殘酷影響。
朝簡翻身躺回原來的地方,手沒有從陳仰脖子上拿開,他就那么睡了過去,面上沒什么血色,額角全是冷汗。
陳仰稍微動一下,脖子上的手就會收緊,他沒辦法,只好維持這個姿勢醞釀睡意。
向東來敲門的時候,陳仰和朝簡還在睡。
陳仰一看手機,下午快兩點了,午飯時間是在睡夢中度過的,他打著哈欠拿開腰上的手下床,腳還沒塞進拖鞋里面,背后就有雙眼睛盯了過來。
“你也起來吧?!标愌鲎チ俗ヮ^,圓寸有一點好,怎么睡覺都不會亂,他穿上拖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朝簡歪著頭,栗色發(fā)絲凌亂搭在額前,一條胳膊壓在被子上面,兩指拽著他的衣角。
陳仰讓他聽自己肚子里的咕嚕嚕叫聲。
朝簡的面部抽動了幾下,他松開拽著陳仰衣角的手爬起來,蹲在床上發(fā)愣。
陳仰的眼神一晃,這一幕他像是在哪見過,他撐著床沿喊了聲:“朝簡?”
朝簡轉(zhuǎn)了下漆黑的眼珠:“嗯?!彼壑钏傻陌腴L頭發(fā),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陳仰。
“你肚子餓嗎?”陳仰跟他對視。
朝簡緩緩靠近。陳仰把頭往旁邊轉(zhuǎn),噴在他臉上的呼吸頓時重了起來,下顎被大力掐住。
“為什么躲開?”朝簡掐著陳仰下顎的手指輕抖,牙關(guān)隱隱在打顫,竭力克制著什么,他低低吼道,“你為什么要躲?嫌棄我?還是你后悔了?啊,哥哥?!?
“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有點癢。”陳仰知道朝簡又多想了,他溫聲解釋道,“我很怕癢,你知道的?!?
朝簡忽然古怪地笑了起來:“對,我知道?!?
他摸摸陳仰下顎被掐紅的地方,唇抿得發(fā)白:“我后天就去治療了?!?
陳仰從朝簡的身上感受到了暴躁不安,他也有點焦慮。不知道該怎么安撫這個傷了他卻又害怕得抖個不停的病人。
組織不好語,陳仰索性給了朝簡一個擁抱,拍了拍他冰涼僵硬的后背。
朝簡慢慢停下顫抖,溫順地趴在陳仰肩頭,半睜半闔的眼里涌出滿足,他像漂泊的旅人靠在了自己的港灣。
陳仰覺得他跟朝簡的相處模式還和平時一樣,沒多大區(qū)別,這只是他認為的,他不知道在外人看來,他們之間都是甜氣泡。
比如外人向東眼里。
向東想把陳仰后頸加深的咬痕拍下來糊他臉上,咆哮著問他是不是傻,咬成那樣都沒察覺?
然而向東只是發(fā)出一聲肝疼的喘息。
“你昨天早上才做了個任務(wù),今天又做了一個,慘還是你慘?!毕驏|嘖嘖。
“能活著回來就行?!标愌龊俺喅鰜恚榈舴块g里的卡把門帶上,“鳳梨酥呢?”
“還在睡,第一次進任務(wù)世界,精神消耗大,吃不消也習(xí)慣不了,跟咱沒法比?!毕驏|懶懶散散地往電梯方向走,熏香的事得提上日程,梨子有精神創(chuàng)傷,不熏不行。
不多時,三人坐在一家餐館里吃面條,向東一邊,陳仰跟朝簡一邊。
陳仰單獨給朝簡點了一份雞蛋肉餅湯。湯很香,裝湯的小罐子很別致,視覺嗅覺都能得到享受。
朝簡默默喝著湯,周身氣息沒有一點陰暗跟冷戾。
朝簡的情緒一會好一會不好,好的時候淡然平和,就像現(xiàn)在,而他不好的時候敏感多疑,脆弱陰鷙,藥沒用以后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他面向黑暗,背靠陽光。
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轉(zhuǎn)個邊。
陳仰兜里的手機響了一下,他停下?lián)泼娴膭幼鲹瞥鍪謾C劃開,武叔給他發(fā)了張照片。
照片是在病房里拍的,病床上的武玉睡著了一般靜靜躺著,而旁邊的孫文軍穿著白大褂,一只手拿著病歷本,一只手擱在無框眼鏡上面,似是有人喊他面對鏡頭,他微微側(cè)了側(cè)臉。
瘦了很多。
武叔:早早,孫主任說他是你大哥。
陳仰:他是我以前的主治醫(yī)生。
武叔:那他一點架子都沒有,他跟我聊起你的時候很和藹,我就以為你們是認的兄弟。
陳仰的大腦被“和藹”兩字沖擊到了,他輸入“不是兄弟”,又一個字一個字取消,發(fā)過去的內(nèi)容是別的。
陳仰:叔,你認識一個武慶的人嗎?
武叔:沒聽過,不認識,怎么了?
陳仰:跟你長得有點像。
武叔:那沒什么,不相干卻相像的人不是沒有。
陳仰把手機塞回兜里,發(fā)現(xiàn)桌上的氣氛很和諧,他瞥瞥稀里嘩啦吃面的向東,又瞥慢條斯理喝湯的朝簡。
“你好,請問陽林浴場怎么走?”后面響起一道女聲。
陳仰回頭看去,是個穿著清涼的年輕女人,外面還有兩個朋友,他挑眉,想知道浴場的位置地圖一搜不就搞定了。
沒等陳仰琢磨明白女人是沖他們?nèi)死锩婺膫€來的,對面的向東就徒然扔掉了筷子。
“我上個洗手間!”向東丟下一句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微駝的高大身形看起來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陳仰觀察年輕女人,她的反應(yīng)不像是和向東有瓜葛,那就是……陳仰看向她外面的兩個同伴,都是男的,其中一個體型纖瘦模樣清冷出塵,像武俠小說里天賦很高,很難接近的小師弟,一身傲骨灼灼風華。
那人慢悠悠地跟陳仰對視了一眼就收回視線,下一秒?yún)s又轉(zhuǎn)回頭看他,藏不住的敵意冒了出來。
破冰而出的魚一般,整個人鮮活了不少。
陳仰用食指蹭兩下鼻尖:“我聽鳳梨酥說向東有個舊相好,十八九歲時談……”
朝簡把一個雞蛋挖出來,放到了他碗里。
陳仰忘了還想說什么,他拿筷子夾起雞蛋咬了一口,很鮮很軟。
身旁的人冷不丁道:“距離我親你已經(jīng)過了五小時零七分,你為什么還不找我要一個名分?”
陳仰嗆到了,他咳嗽著喝了幾口茶緩了緩,試探道:“那我要一個?”
余光瞥到朝簡的面色,陳仰把試探改成堅決:“我要一個。”
朝簡:“手?!?
陳仰把手伸到他面前,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朝簡蘸了點茶水,在陳仰手心里寫了一個數(shù)字……3。
陳仰試著做閱讀理解,通常說要給一個名分,是指“我是你的”?是這么理解的吧,那他手心里的數(shù)字……他會意道:“你在家里排行老三?”
“這是我?!背喼徽f。
陳仰不明白,如果不是排行老三,那還有什么能這個數(shù)字掛鉤?
“水寫的干了,”朝簡不滿地皺起眉頭,“刻一個?”
陳仰:“……”他抽回手,“你先跟我講清楚數(shù)字的含義。”
“講清楚了你就把我刻在你手上?”朝簡扯了扯唇角,低聲說,“太疼,算了?!?
陳仰看他,所以3為什么是你?
朝簡忘了這茬,繼續(xù)喝湯,眼皮不抬道:“等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塊玉?!?
“3刻在上面?”陳仰說。
朝簡咽下一口湯,抬眼看過去:“你是不是不滿意這個名分?”
陳仰見他有要發(fā)病的征兆,忙說:“滿意,我非常滿意?!?
“撒謊,換成我也不滿意?!背喞湫Α?
陳仰扶額。
“給你換一個?!背喿ラ_陳仰的手指,在他手心吻了一下,“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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