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意罰她，孤是知道的。

因而當母親見了她的衣袍，面生不悅。

一一問罪，卻不許她起身，只叫她伏地回話。

她是個敢作敢當?shù)娜耍簧淼淖锶颊J下了。

一個從不曾進宮見過貴人的姑娘，一個也許已經(jīng)猜測自己必死的戰(zhàn)俘，當燕國的王后命人將她拖去掖廷打死時，她不似旁人一樣惶恐驚怯，跪地求饒，亦沒有駭?shù)猛纯蘖魈椤?

她說魏人不丟魏國的臉。

她端端正正地起身，腰桿挺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庾?，連孤都不曾看一眼。

她就是太過于知道自己的斤兩，也太過于在意自己的斤兩，她怎知道在孤心里，自己就定是那么輕呢？

母親有句話是對的。

“果真有幾分膽色，亦有十分風骨?！?

孤對她刮目相看。

孤那時想，她不是一個豢寵，她能做孤的夫人，亦能做燕國的王后。

如孤所料，因了這身與孤一樣的衣袍，母親不曾問責。

不過是與她閑敘了幾句魏使以城換人的話，她便記到心里去了。

目光閃爍，欲又止，若不是孤在一旁，她定要轉(zhuǎn)過身去求母親。

求母親放她回家。

她是真想走的。

她從來也沒有一刻把孤放到心里去。

孤卻毫無辦法。

上了王青蓋車要往長樂宮與魏使宴飲，孤早命人備了食盒。

餅餌，米糕，肉脯，貝肉，小菜。

她在偏殿時餓得肚皮敲鼓，孤都聽見了。

孤有的，她也都有。

吃飽喝足，她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眉梢眼角全都漾起笑意。

孤問她在想什么。

她說在想公子。

孤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卻還愿意再聽下去。

她說，“奴在想，公子很好?！?

這樣的話，孤亦是不信。

孤知道待她實在算不上好。

她昧著良心哄騙，不過是因了孤愿意帶她去見魏使。

孤不該再問下去，可孤忍不住又問起了她的大表哥來。

孤私心里，總想與他作比。

孤問她，“比你大表哥還好么？”

她說那是不一樣的好。

孤再問不下去，那便是不如他好。

今日魏使求盟議親，談的都是軍國要事，她原不配進殿。

但孤許她來，自然有計較。

伴于孤身旁，猶如孤姬妾。

沈宴初該看個明白。

他的小七是孤的，是孤的戰(zhàn)利品。

她初時乖順，不敢抬頭，直到沈宴初開了口。

孤見她倉皇抬頭，孤看見她眸中清波流轉(zhuǎn)，眼淚頃刻之間就決了堤。

孤是在這時候第一次對她說了關(guān)于眼淚的話。

孤說，“收起你那不值錢的眼淚。”

她后來極少在孤面前哭，即便有了再多的委屈，她也不肯了。

孤后來十分后悔。

可她此時因沈宴初哭，這眼淚值錢嗎？

不值錢。

被賜死都不哭一聲，見了沈晏初便哭得如喪考妣。

輕賤。

她真是愛極了她的大表哥，她大表哥一離席，她便要跟著走。

她可記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人，她不記得孤才是她的主人。

孤前所未有地動怒，孤叫了她“魏俘”。

戰(zhàn)俘即是奴隸，可惜她不知。

若非孤留她，她早該去了東北角。

孤扣住她的手腕回蘭臺，她呢，她卻要朝沈宴初奔走。

就在長樂宮外，她一聲聲地喊著孤這輩子最厭惡的三個字。

孤便知道，他們相見時必要鬧出這一幅郎情妾意生離死別的鬼樣子來。

孤疾疾前行，她目不轉(zhuǎn)睛，她只知道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她的大表哥，卻不知看自己腳下的路。

她踉踉蹌蹌，屢屢摔倒，是，你永遠扶不起一個不看路的人。

不看路的人，她活該摔倒，她活該撞得頭破血流。

一上王青蓋車，孤便一把扯下了她的領(lǐng)口，叫她好生看看自己的肩頭，叫她仔細地看看孤的姓氏。

孤的“許”字早已在她肩頭結(jié)了痂。

她是孤的人，孤的戰(zhàn)俘，這榆木一樣的腦袋，偏生記不住。